霍相貞輕描淡寫的答道:“去,五十大洋一條命,給我召集一支一百人的敢死隊!等到天黑透了,讓敢死隊打前鋒。”顧承喜落了心病,一聽“敢死隊”三個字,就像讓刺紮了心似的,渾身上下不舒服。但是這話他又不能明說,隻能是低了頭,唯唯諾諾的滿口答應。霍相貞扶著土壁站起了身,又對他下了命令:“讓通信兵聯係陸師,你這一個團不夠用。”顧承喜也起立了,心想這平安不來,自己想他;平安來了,自己又得把腦袋別到褲腰帶上。其實人家萬國強都縮在縣城裏不大出來了,而且看那意思,你不打他,他能在縣城裏藏到過完年。萬國強不動,連毅也不會動。但是霍相貞顯然是不想給他們冬眠的機會,先是往死裏打,打不死也要把他們打出直隸。午夜時分,突襲開始。敢死隊在炮火的掩護下匍匐前行,直奔敵營前線。老城牆實在是太結實了,居然能夠抵擋住炮彈的轟炸。顧團是個漫天開花的打法,以掩護為主。陸師則是瞄準一處猛射炮彈,想要把城牆打出個豁子。安如山下午撤到了後方,夜裏又被霍相貞召喚了回來。率領著麾下的一支騎兵隊伍,他獨當一麵,靜候軍令。騎兵隊伍全是流亡到中國的哥薩克兵,一個個驍勇善戰,是安如山的大寶貝兒們。這樣的猛攻,不是輕易可以發動的,所以須得珍惜時機。顧承喜也上了戰場——當著霍相貞的麵,他不敢不賣命。漆黑的夜空中來回穿梭了火流星,雙方的炮彈你來我往,對著狂轟。顧承喜怕死,所以一邊衝鋒一邊自言自語的罵霍相貞,罵得咬牙切齒,罵得悱惻纏綿。他當初是為了霍相貞才從軍的,現在也是為了霍相貞才往槍林彈雨裏衝。賭上一條命,隻為換他一聲好——這狗娘養的冤家啊!子彈撲撲的打在身邊土地上,因為危險太甚了,所以顧承喜反倒有些麻木。遙遙的看到敢死隊開始往城牆上爬了,他心裏有了亮——這用人命堆起的一仗,八成真能贏!與此同時,另一方向的陸師終於把城牆轟開了一角。安如山的哥薩克騎兵們一手催馬一手提槍,頂著漸漸稀疏的炮火開始衝鋒。淩晨時分,戰爭結束。萬國強和連毅雙雙的帶兵逃了,逃到了山東境內。霍相貞沒想到自己這個大雜燴式的的打法居然真有成績。一張臉煙熏火燎的沒表情,他在心裏偷著狂笑。他年紀輕,旁人提起他,話裏話外總認為他是沾了老子的光。他承認自家老子的作用,但若說他純粹隻會沾光,他不服。去年被萬國強轟了一炮,仿佛坐實了他是個趙括,如今終於一雪前恥。萬國強怎麽樣?連毅怎麽樣?今夜還不全成了他的手下敗將?陸永明和安如山帶兵進縣城了,他獨自坐在戰地上的半堵土牆上,心裏高興,真想找個人吹噓幾句。可是找誰呢?回家找白摩尼?白摩尼聽不懂;對馬從戎說?也不合適。和安如山講?更不好。安如山在前線打了許久,既有功勞也有苦勞,隻有自己誇他的,沒有對著他自吹自擂的。對顧承喜談一談?還是不妥。饒是不說話,顧承喜都能讓自己眼花繚亂,自己若是給了他三分顏色,怕他不會立刻開家新染房?想起了酷愛開染坊的顧承喜,霍相貞皺著眉頭笑了一下。此君的臉皮之厚,心思之邪,堪稱罕有。霍相貞拿他沒辦法,至多是對他連打帶罵,然而他又不在乎挨打挨罵。霍相貞想出了神,偶然間一抬眼,他忽然發現顧承喜來了。顧承喜穿著一身零零碎碎的軍裝,棉襖在匍匐前進的時候磨破了,綻出了絲絲縷縷的白棉花。身上邋遢,臉倒是擦幹淨了。將一壺熱水送到了霍相貞手中,他小聲笑道:“大帥是真高明!白天剛到前線,夜裏就把仗打贏了。”霍相貞喝了一口熱水,不置可否,不言不笑,但是也不反駁。顧承喜又問:“大帥,您怎麽不進縣城啊?”霍相貞答道:“不急。”顧承喜從他手中接過了水壺:“大帥,您餓不餓?有剛出鍋的麵片湯,您先來一碗?”霍相貞一點頭,有些失落,因為顧承喜居然隻讚了他一句。顧承喜雙手端來了一隻盆大的粗瓷海碗,裏麵盛著白嘟嘟的麵片湯。霍相貞一手托了碗底,一手握著筷子在碗裏攪了幾攪,又吹了吹熱汽。顧承喜站在一旁默默等著,及至看他安安穩穩的開始吃了,才拎起方才的話頭,繼續發出讚美。霍相貞操勞了一夜,此刻喝著熱湯聽著好話,周身是說不出的熨帖。把臉埋進巨大的海碗裏,他吃出了一頭一臉的汗。最後從碗裏抬了頭,他對著天邊的朝霞籲了一口氣。顧承喜本來正在呱呱的誇他,此刻往海碗裏一瞧,他的美言登時中斷——霍相貞居然把麵片湯全吃了!雖然麵片湯是用海碗盛的,但那可是一盆的量!眨巴著眼睛張了嘴,顧承喜試探著問他:“吃撐了嗎?”霍相貞把碗筷遞給了他,然後起身提了提褲子,淡然答道:“有一點。”第48章 一張饞嘴霍相貞喝足了麵片湯後,便帶著顧承喜的一團人馬進了縣城。進城之後,他與安如山陸永明等人會合了,自去商討大事。而顧承喜暫時得了清閑自由,空著肚子走在縣城大街上,他在路邊一口大油鍋前停了腳步。大油鍋裏翻著油花,是一家麵食鋪子淩晨見戰事停了,冒險把買賣照例開了張。夥計用大笊籬從鍋裏撈出炸糕,炸糕是好江米麵做的,金黃酥脆,兜著滿滿一肚子甜蜜的紅豆餡。顧承喜拚了一夜的命,如今隻裝了滿腸滿胃的西北風,故而此刻直勾勾的盯著炸糕,他和他的衛士一起邁不動步了。十分鍾後,他坐進了一家大酒樓裏,一口作氣吃了八個小拳頭大的炸糕。香甜的東西吃多了,自然是要膩的,於是為了解膩,他緊接著又吃了一個稀爛的紅燒肘子——自從上了戰場,他就沒吃過一頓滿足的好飯,今天得了機會,他可算是開了齋。吃光了紅燒肘子之後,他聽說酒樓廚房裏還有活的大鯽魚,便讓廚子立刻清燉了兩條端上來。連喝湯帶吃肉的出了一身熱汗,他意猶未盡的吧嗒吧嗒嘴,總感覺還有些空虛。猛的恍然大悟了,他想起自己還沒有吃主食。廚子用熱油煎了一盤大餃子,恭而敬之的請顧團長享用。餃子的滋味很好,顧承喜自信是吃了石頭都能消化的,所以起身鬆了鬆褲腰帶,他抄起筷子夾起餃子,一口一個的又是一頓大嚼。如此飽啖了一頓之後,他帶著同樣酒足飯飽的衛士們出了酒樓,自己抬手摸摸肚子,肚子未見得鼓出許多,仿佛還有餘量。在軍令的指引下,他和眾軍官們進了萬國強住過的宅院中休息。洗了頭臉換了新裝,他哢嚓哢嚓的啃了個大蘋果。一個蘋果下了肚,他開始鬧起毛病。手裏攥著一大疊手紙,他蹲在茅房裏出不來。人在茅房裏一瀉千裏了,他的耳目可還朝著外麵使勁。聽到元滿來了,他隔著一堵磚牆高聲問道:“元副官,恕我現在沒法兒見你,是大帥那邊有什麽吩咐嗎?”元滿不熟悉此地的地形,對他是隻聞其音,未見其人,隻能漫無目的的和他對著喊:“顧團長,還真是大帥發了話。咱們今天不是打了大勝仗嗎?大帥說要打賞呢!顧團長,我看你今天得發橫財,提前向你道喜了啊!”顧承喜聽了這話,急得聲音一波三折,宛如驢叫:“啊?這麽好的事兒?元副官,勞駕回去告訴大帥,就說我馬上到。”元滿答應一聲,轉身走了。而顧承喜欲哭無淚的蹲在茅房裏,腸子擰著勁兒的作怪,是一分鍾都不肯讓他好過。他恨不能立刻飛到霍相貞麵前領賞,然而攥著手紙蹲在坑上,他實在是寸步難行。到了下午,顧承喜半閉著眼睛出了門,直奔霍相貞所在的總指揮部。指揮部設在了縣知事家裏,距離萬宅並不算遠。顧承喜癟了肚子白了臉,扶著牆打著晃,一路顫顫巍巍的往外走。連滾帶爬的上了馬,他恨不能當眾趴在馬背上偷個懶。及至到了縣知事家,他自知遲到太久,所以沒敢貿然直接去見霍相貞。先把元滿找到了,他有氣無力的說道:“元副官,我來了。”元滿看了他的模樣,嚇了一跳:“哎喲,顧團長,你怎麽瘦了?”顧承喜呻吟一聲:“我哪是瘦了,我是上午吃壞了肚子,好這半天,差點沒把我的腸子拉出來。那什麽,大帥呢?”元滿睜著大眼睛答道:“上午讓你來,你不來,大帥還能專門等你啊?再說,你現在來的也不是時候。大帥和安師長陸師長在一起呢,說是要洗個熱水澡。”顧承喜駝著背抬起頭,眼皮抬不動,全憑著兩道眉毛往上吊:“洗澡……還用集合?”元滿答道:“大帥想泡澡,可是這兒的澡堂子都不行,太差勁。還是安師長弄來了幾個新浴桶。”然後他放低了聲音笑道:“大帥說,既然叫了安師長,就不能落下陸師長。”顧承喜還想說話,然而腹中一陣劇痛。額頭上瞬間滲出了一層冷汗,他慌忙揪住了元滿:“兄弟,茅房在哪裏?”元滿看他一驚一乍的,不禁啼笑皆非,伸手指向了一條彎彎曲曲的小過道:“往那裏走,到頭就是了。”顧承喜慌不擇路,捂著肚子直衝進了茅房。三五分鍾之後,他眼冒金星的出了來,昏昏沉沉的順著腳下道路往前走。如此走出不遠,他發現自己迷路了。迷路了,天光也黯淡了。他被寒冷的夜風一吹,反倒有了一點精神。鑽過一個小月亮門,他糊裏糊塗的進了一處小院。正打算扯著嗓子喊人之時,他抬眼一瞧,發現前方的房屋亮了燈,透過木格子玻璃窗往裏瞧,他第一眼先瞧見了霍相貞、安如山、以及陸永明。第二眼,他看見了三隻大浴桶。大浴桶擺成了個“品”字形,箭頭似的直衝了牆壁。而三個人背對著玻璃窗站了,霍相貞自然是占據了裏麵的首席,安如山則是站在了右側的浴桶旁邊,左側的浴桶歸了陸永明。玻璃窗朦朦朧朧的,可見房內必是水汽蒸騰。三隻大浴桶旁邊還分別立了個衣帽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