拽開一個,還有一個。兩具屍首穿得都挺好,比一般大兵利索得多。終於能沿著胳膊看到身體了,顧承喜三腳著地的往前行進了一尺。氣喘籲籲的垂下頭,他猝不及防的看到了一張臉。很英俊的一張臉,濃眉大眼高鼻梁,嘴唇有棱有角的。手髒得像爪子一樣,臉卻幹淨。顧承喜沒文化,不會誇人,籠統的隻能說他好,處處都好,是典型的男子漢式的好。大睜著眼睛望著天,他微微張了嘴,喉嚨裏梗著一絲兩氣的呻吟。忽然輕輕的抽搐了一下,他的嘴角溢出了白沫子,抓著顧承喜的手則是越發緊了。顧承喜是來發財的,不是來行善的。半死的張了嘴,他這個活的也張了嘴。一臉傻相的盯著對方,他連氣都忘了喘。照理說是不該救的,憑著他的本事,哪還有餘力去救人?連把他運回城裏都費勁,再說也沒錢給他請大夫抓藥。萬一他死在他家了,他可是買不起棺材給他收屍。顧承喜想得明明白白的,提醒著自己得走,趕緊走。可那隻手可憐兮兮的拉著他扯著他,他看著這家夥吐著白沫望著天,不知怎的,感覺自己的心肺都被對方一把揪了。強行扳開對方的手指,顧承喜站起身,張開雙腿跨在了那家夥的上方。兩隻腳結結實實的站住了,他彎下腰,把雙手插到了對方的腋下。抱孩子似的把人硬托起來,怎麽托也托不完。往下一看,原來這家夥是個大個子,穿著馬靴的腿那麽長,又長又軟,膝蓋打彎直不起來。顧承喜肚裏的八個燒餅早就消化殆盡了。此時掙出了一頭的虛汗,他硬是轉身把大個子背了起來。大個子的脖子也是軟的,腦袋就垂在他的臉旁,直著眼睛和他臉貼臉。他邁一步,肩膀上的腦袋就跟著晃一下。顧承喜提著一口氣往山坡方向走,一邊走一邊帶著哭腔嘮嘮叨叨:“兄弟,你千萬挺住了別死。你要是死了,我可就白忙活了。你說你連骨頭帶肉這麽一大堆,真要是在我家裏咽了氣,我可怎麽辦哪?”大個子“吭”的咳了一聲,嘔了顧承喜一脖子的黑血。顧承喜一扭頭,沒躲開。使出吃奶的力氣把人往上顛了顛,他伸著脖子瞪了眼,發了瘋似的往連走帶跑:“別他媽吐了,你要惡心死我啊?”第3章 平安淩晨時分,城門大開。顧承喜拚了一條性命,硬把背上的大個子運回了家。光天化日的,他不敢背著個大兵到處走,尤其這還不是個大兵,看他的厚呢子衣裳,至少也得是個軍官。萬一下一刻軍官的敵人進了城,那這軍官豈不是必死無疑?自己這一夜的辛苦也就白吃了。於是他扒了大個子的外衣,脫了大個子的馬靴。隨地找了一雙破棉鞋套在了他的腳上,顧承喜趁著晨光朦朧,大騾子大馬似的一路快走,哼哧哼哧的把人馱回了自家小院。跌跌撞撞的把人送到屋內炕上了,他踉踉蹌蹌的轉身跑回外麵,快手快腳的先關了院門上了門閂。 靠著東倒西歪的院牆喘了一會兒,他閉了閉眼睛,直感覺自己這一身的骨架子都快被那個半死不活的貨給壓塌了。彎腰駝背的回了小屋,他那屋子進門迎麵就是炕,門口兩旁堆著破爛砌著爐灶。大個子四仰八叉的躺在炕上,一條腿拖到了地下,腳上的棉鞋居然不知何時沒了,露出了雪白的洋紗襪子。苦著臉歎了一口氣,顧承喜走上前來,就感覺自己老胳膊老腿的,關節一活動都要吱嘎作響。慢吞吞的抬起了他的腿,顧承喜一屁股坐到炕邊,俯身去看對方的臉,結果發現這家夥下半張臉糊滿了黑血,但是雙目緊閉呼吸平穩,竟像是睡了。天光漸漸明亮,顧承喜看他也看得越發清楚。顧承喜是徹頭徹尾的不務正業,平時連鬼混的對象都是十五六歲的兔崽子們,不是逛不起窯子,是他覺得兔崽子們更討他的愛。往日他看小林就是個頂尖的了,細皮嫩肉的正值好年華,一把能夠掐出水來。然而此刻盯著炕上這個髒鬼,他忽然感覺小林之流全不行了。不是說他們不好,是說有這位比著,小林之流一下子就顯得低賤了。這家夥長得儀表堂堂,再慘也像是英雄落難,讓人感覺自己對他是高攀不起。起身走去爐灶前蹲下了,他生了火燒了水,擰了一把熱毛巾想給髒鬼擦擦臉。他從額頭開始擦,還沒擦到眉毛,忽然動作一頓,他看出了問題。他發現這家夥頭頂心的短發擀了氈結了片。扒開頭發往裏一瞧,頭皮血肉模糊的腫了一層。“我的娘啊!”顧承喜傻了眼。怪不得髒鬼又吐沫子又吐血,原來他是受了內傷。顧承喜不擦了,扔了毛巾往外跑。鎖好大門上了街,他先把金戒指當了,然後揣著一點小錢跑去藥房。藥房裏有個坐堂的老大夫,一貫是有問必答。顧承喜連詢問帶掂量的買了幾樣藥材,然後心急火燎的又跑回了家。帶著一身寒氣進了門,他向前一望,又是一驚——髒鬼居然直眉瞪眼的坐起來了!關了房門往裏走,他在炕前彎下了腰,歪著腦袋想和髒鬼對視:“你醒啦?”髒鬼茫茫然的看向了他,沒言語。顧承喜繼續輕聲的問:“你是誰的兵啊?”髒鬼的眼睛亮了一下,然而光芒一閃而逝,並不持久。對著顧承喜皺起了眉頭,他垂下眼簾做苦思冥想狀,一張臉越來越嚴肅,正是個要鑽牛角尖的模樣。最後緊閉雙眼深吸了一口氣,他對著顧承喜搖了搖頭,啞著嗓子答道:“我不知道……”顧承喜莫名的對他有點怕:“你餓不餓?我先給你煮點粥喝,好不好?”然後不等髒鬼回答,他匆匆忙忙的放下藥包,將米缸的缸底刮了刮,他手忙腳亂的湊出了一小碗糙米,倒是正好夠一鍋粥的量。等到米湯在鍋裏咕咕嘟嘟的冒起泡了,他擰了毛巾又回了炕前。髒鬼盤起了腿正襟危坐,愁眉苦臉的擰著兩道長眉。顧承喜用毛巾纏了手,然後單腿跪上炕邊,繼續自己方才未完成的擦臉事業:“是我昨天夜裏把你從死人堆裏撿回來的,這你也不記得了吧?”髒鬼老老實實的搖了頭。顧承喜用手指頂著毛巾,一點一點的蹭出他的本來麵目:“那你叫什麽名字?”髒鬼抬眼望向了他,同時八風不動的開了口,聲音很沉:“想不起來了。”顧承喜慢慢的擦到了他的下巴:“我看你是撞壞了腦袋,別怕,我剛給你抓了藥,興許吃上幾天就能見好了。可是人總得有個名字啊……”他放下毛巾,對著幹淨了的髒鬼一笑:“要不然,我先給你起一個?就叫平安行不行?你現在是大難不死,希望你平平安安的度過這一關,將來能享到後福。怎麽樣?意思不錯吧?”髒鬼潦草的一點頭,表示同意。於是顧承喜逗孩子似的喚了一聲:“平安?”他的平安應聲掃了他一眼:“嗯。”顧承喜很高興,要問為什麽高興,卻是說不出。從下巴一直擦到脖子耳根,他其間洗了好幾次毛巾,毛巾本來就要薄如蟬翼了,經他這麽一搓,幹脆成了漁網,不過擰成團了也是一樣的用。一路向下擦到了平安的手,他發現平安肯定不是一般人。平安貼身的小棉襖都是好白綢緞做的,摸一下軟得像水。平安的皮膚也挺光溜,平安就是頭發剃得不好,兩鬢短到泛青,是個愣小子的發型。把毛巾扔進銅盆裏,顧承喜端著一碗剛出鍋的米粥坐到炕邊。舀起一小勺吹了吹,他直接喂到了平安的麵前。平安又看了他一眼,隨即視線下垂對準了那一勺米粥。仿佛經過了一場快速的深思熟慮一樣,他猶豫片刻,最後張嘴接了米粥。粥入了口,他擰了眉:“燙。”顧承喜立刻又舀了一勺,吹過之後還用自己的嘴唇試了試溫度。試得心裏有數了,他才把第二勺又喂向了平安。平安喝了粥,這回沒說話。麵無表情的微微探了頭,他是在專心致誌的等著第三勺。顧承喜就瞧他有意思,一舉一動都值得細細的看。饒有耐心的喂完了一大碗粥,平安的額頭上見了汗。抬手一抹頭上汗珠,他忽然問顧承喜道:“你吃了麽?”顧承喜這才想起自己還是個空心蘿卜:“沒吃,光顧著伺候你了,我把我自己給忘了。”平安的臉上沒有笑容,但是明顯是個和氣的態度:“多謝你,去吃吧。”顧承喜端著空碗站起了身:“等我吃完了粥,就給你熬藥。我姓顧,叫承喜。繼承的承,喜慶的喜。”平安把他的話低聲重複了一遍:“繼承的承,喜慶的喜。”隨即點了點頭:“好。”顧承喜笑了,很滿足的走到了爐灶前,本來一鍋都不夠他吃的,但是他隻給自己盛了一碗。不求飽腹,隻求不餓。剩下的米粥熱一熱,還夠平安再吃一頓的。糙米再糙也是米,比棒子麵強。一碗粥沒吃完,外麵忽然起了拍門聲。顧承喜當即放下了碗筷,邁步跨過門檻進了院子。先是隨手關嚴了房門,然後他才推開了院門。院門外站著個清清爽爽的小人兒,正是卸了擔子的小林。小林有著白皙的娃娃臉和漆黑的眉眼,小薄嘴唇,抿著笑的時候很有一點媚氣。仰臉麵對了顧承喜,他背了雙手,帶著淘氣問道:“哎,你昨天生氣啦?”顧承喜感覺小林今天是特別的好看,但是心裏有事,不是很有興致撩他:“生什麽氣!我能真跟你一般見識嗎?我比你大了好幾歲,年紀活狗身上去啦?”小林問道:“那你當時走得那麽利索?不怕我挑著擔子追不上你啊?”顧承喜笑了:“你追我?謝了,在下沒敢奢望!另外實話告訴你啊,今天不比昨天,我家裏是徹底揭不開鍋了,你來也白來。”小林一仰頭:“這話有意思,你當我是為了一口飯才來找你的?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顧承喜高,所以向他彎了腰:“怎麽?不要錢了?”小林冷笑一聲:“你原來沒在我身上白占過便宜嗎?何必昨天少占了一次,今天就把我說得見錢眼開不是人了?”顧承喜抬手捏了捏他的小薄肩膀:“原來我是沒少占你便宜,所以我也不怪你看不起我。往後呢,我決定洗心革麵,再也不白吃你的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