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律師仔細看了看:“我也發現了這個問題,為什麽都是將近兩年前那段時間?”夏嵐還沒說話,顧征坐在沙發上,手指交叉抵著下巴,慢慢開口:“你那時因為電視劇紅了,有很多邀約,但是不久後忽然就沒有了任何新聞,”他眯眼,“是不是……”“是,”夏嵐說,“跟這次一樣,被雪藏了。”他咬了一下嘴唇,“有個女老板喜歡我。”顧征閉上眼睛,明白了前因,又睜開,心中有些煩躁,但很好地壓抑住了,冷靜道:“但不讓你工作,推掉所有通告,違約的應該是公司,怎麽……”他剛說到一半,就皺緊眉頭,“你們公司……”“挺常見的吧,你應該也知道,”夏嵐勉強笑了笑,“不,可能也沒那麽常見,我是得罪人得罪狠了。因為……那個女老板是公司的股東。我……”他抹了把臉,“當時這些工作,對方都還沒給錢,這個老板就寧可少賺一點,推別的身價低一點的藝人去改接這些通告,讓我沒有一點工作可以做。”“你的經紀公司與其他甲方之間改簽合同了嗎?”王律師問。“可能改簽了,可能……”夏嵐搖搖頭,“我所有工作合同我都沒有原件,合同都是一式兩件,一件在經紀公司,一件在工作的提供方那邊,我拿不到原件。我的經紀人也……有權幫我改簽。”王律師說:“但她應該讓你全部知情。”“我全都不知情,”夏嵐低著頭,翻著合同,指尖有些緊繃,“公司應該通過各種方式為我宣傳,簽合同包括改簽,也應該得到我的同意。我……還有一次我高燒,還是要求我去參加商業活動,這也是違約的吧,我的報酬被拖欠,公司也應該盡力協助追討,還有……”王律師蹙著眉頭:“但是這些條款都表述不清,難以取證,高燒的那一次你有醫院證明嗎?”夏嵐頓了頓:“就沒讓我去醫院,吃了點藥,藥也沒用……”顧征指甲猛地掐進沙發扶手,手背上的青筋微微顫動,似乎想去握夏嵐的手,但最終還是沒動。夏嵐又說:“合同裏約定了我每年要參加幾部劇,還有別的活動……”王律師搖搖頭:“那都是你的義務,甲方是盡力提供,而非必須,看這裏的措辭。”夏嵐看了一會那幾行,糟心地出了口氣,蹙起眉頭。“都是這樣的,”顧征終於開口,眼神顯得有點冷淡,語氣平靜,沙發卻已經被他握出幾個豁兒,他平淡道,“公司的責任寫得又少又含混,藝人的義務特別清晰明了,但藝人權利呢,就比公司義務還含混。”王律師閉眼思考片刻,似乎也想不到更多,隻能慢慢說:“你簽訂合同的時候是二十歲……”夏嵐說:“差兩個月二十一。”“年輕,又沒有名氣,簽下這樣的合同是迫不得已,也非常正常,”王律師似乎打算送客了,竟然還安慰了夏嵐兩句,“還是有回旋的餘地,起碼在改簽合同的取證方麵,我可以努力,盡量減少你的損失。”三人又說了一會,夏嵐跟顧征離開事務所,出門前,王律師跟顧征聲音非常低地說了幾句。夏嵐走在前麵,王律師大概以為他不會注意到,或者注意到,也不會想太多,但顧征聽他說了兩句,就做了一個暫停的手勢,意思似乎是再聯係。坐進車裏,兩個人都有一會沒說話,顧征按了按夏嵐的手,剛要說什麽,夏嵐忽然說:“王律師勸你別管了吧?”顧征頓了頓,想起律師剛才聲音很低的幾句話。那經紀公司知道你是他靠山,這就是在逼你退呢,他們老板是有資源的人,你不是必要,別管了,真的會非常麻煩,你認識他才多久,就這樣幫他。反正夏嵐就還有一年多合同到期,一年多之後……一年多之後,夏嵐再解約,雖然也要脫一層皮,但比現在可能要被毀了,甚至連幫他的人都被牽連,總要好一些。隻是顧征沒想到,夏嵐能在他麵前說出一模一樣的話來。顧征聽完夏嵐也說了這麽一段話,心裏感覺很複雜,忽然覺得其實並不那麽了解他,他一直覺得夏嵐心思很簡單,但也有時候特別敏感,也知道夏嵐是個認真、努力、有韌勁兒的人,但看不出來,他說出這些話時,還能顯得這麽穩。他似乎在拒絕別人幫助自己的時候,格外冷靜,在接受別人幫助的時候,十分慌張。顧征皺起眉頭,握著夏嵐的手想說什麽,夏嵐卻先說話了。“顧老師,”夏嵐垂著眼睛,但語氣卻很平和,“我們那個老板,確實是有資源的。隻要他不說話,沒有一個合作方會幫我,那將近兩千萬,隻會更多不會再少。就算王律師,就算……你,”夏嵐像是確認一樣看了他一眼,接著說,“關係有多深,人脈有多廣,不會有我們老板跟這些公司那樣鐵的關係,畢竟都是常年合作,一個圈子裏的人,互相做過什麽,都心知肚明。我們……拿不到證據的。”顧征往後靠了靠,微微鬆開夏嵐的手,思索著說:“你說我不如他有實力。”夏嵐很敏銳地感覺到了顧征手上力氣減小,他一向不覺得自己是很敏感的人,但是就是有這樣的時候,這麽小的細節,能讓他非常準確地捕捉到。但他裝作沒有感覺,自然地往外抽手。“如果我們老板也開始針對你,顧老師,”夏嵐終於不動聲色地把手抽出來,“你也許也會麵對很多困難,如果他們到處造你的謠,說你為了我壞了規矩,很多人會覺得你是個不能合作,不能掌握的人,製片方,投資方,還有很多方麵,甚至劇團、學校……”顧征沉默了一會,忽然轉了個話題:“你把手抽出去幹嘛?”夏嵐愣了愣,顧征又抓住他的手,隨意揉捏了幾下,一直看著前方,側臉顯得冷冽而沉穩,莫名帶出了一絲雪中利刃的淩厲。夏嵐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抽手這個動作,讓顧征感覺到了什麽,他知道顧征感覺很銳利,卻沒想到到了這個程度,一下有些無措:“顧老師……而且,而且仲裁庭也可能有我們老板的勢力。公司有好幾個想解約的藝人,都說過這些……如果你跟這個圈子裏的人有了齟齬,甚至連公家的人都……”“畢竟,”夏嵐咬了咬牙,攥著顧征的手,希望他能感覺到自己希望他的迫切,“畢竟你還是在大學的,行。政係統裏麵的水那麽深,那麽複雜,你總不可能在那邊也有人脈,而且萬一影響了你,影響了劇團,影響了你的工作,還有你的職稱……”顧征一手緊握住夏嵐的手,看了他一眼,夏嵐不覺就閉上嘴了。顧征那個眼神非常沉著,有一種無聲的力量,夏嵐心中的許多繁雜和不安,被他看了一眼,竟然就瞬間散了許多,隻覺得奇異的安心。顧征往後靠了靠,揚起眉頭,手指插入發中,往後梳了一下,竟然顯得很放鬆、從容,乃至有些淡漠,仿佛一切都是小事兒。“夏嵐,”顧征偏過頭來,靠在頭枕上看著他,“你們公司這一手,是你得罪的那個老板在搞你,她沒了麵子,就要你沒了一切。”他接著說:“她針對我,那是當然的,她會覺得我是一時興起,就像你那個經紀人,就像……甚至王律師也是這樣。我們認識時間不長,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不是久了就必然深,不久就必然不牢,最重要的是,不是你求我幫你解約,是我要求你解約,我提的,我要負責。或者說,就算是你求我的,我答應了,我也是所有事情都想過了才會答應,我還是得負責到底。”“夏嵐,”顧征湊近他,“就算是別人,我讓他走了第一步,而後有巨大的困難,既然是我推他的,不管付出什麽代價,我都要支撐他到底,因為我說了,我決定了,我就不會退。我也許沒那麽偉大,但至少不慫。”他注視了夏嵐片刻,一字一頓,“何況這個人是你。”夏嵐鼻子有些發酸,看著顧征,一時間說不出話來,顧征摸了他的臉一下:“要哭?哭就哭,別管什麽尊嚴,我可以抱著你,不笑你。”“不,”夏嵐抹了一下眼睛,努力讓自己顯得冷漠而強大一些,快速說,“你在決定要幫我的時候,並不知道全部的情況,也許你知道有這麽多麻煩就不會有這樣的提議了,現在你才知道了各種困難,退出也是正常的,不是說明你就撐不住,不是說明你就不負責任……”“好了,”顧征抽出一根煙,叼在嘴上,把煙盒往夏嵐這邊拿過來,夏嵐表示不要,顧征便點上煙,就抽了一口,打開車窗讓煙霧散出去,然後看著煙頭上的火星,“我會不知道麻煩多得要命?怎麽可能。娛樂圈這一套,我見得多了,提違約金的時候往往都是天價,你還得罪過人,恐怕不止一次,我都考慮過,我不是隨便一說,沒有手段,沒有資源,就感情行事的人。”“我不知道的是……”顧征把煙放在唇邊,也不抽,皺著眉頭看向虛空中一個點,“他們之前,居然能讓你受過這麽多苦。”夏嵐睜大眼睛看了看他,還是說不出話來。顧征閉上眼睛,掐了掐眉頭:“夏嵐,你想的是什麽我知道。你覺得我要為你付出的太多了,太重了,你還不起。你覺得我們還沒到那關係,或者說,你恐怕就不是能看著別人為你付出那麽多的人。再有什麽?覺得我不夠有能力,對不對?”夏嵐低聲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第一,”顧征睜開眼睛,豎起一根手指,“我要是退了,你不解約,會怎麽樣?你公司不隻會雪藏你,他們會虐待你,讓你一天跑十八個小時龍套不給錢,合約上你不能拒絕安排的工作,到時候你就是幹到死。還有呢?讓你去夜總會唱歌,表演,讓你去劇組一去就一天但是不給戲演,讓你接所有爛活兒,讓你一晚上跑十個場子累吐血……這不是開玩笑的,這個圈子整人是很容易的,我見過好幾個小明星自殺的,自殺,被逼到死,但輿論的明麵兒上,一個火星都看不見,甚至上不了社會版新聞。”“拜高踩低,拜高踩低,你會再也抬不起頭來,你會失去對生活的希望,你會忘記什麽叫理想,你會死……要是那樣的話,”顧征戳了戳自己胸口,“你讓我這輩子怎麽過?”顧征的語氣帶著疼痛,夏嵐眼眶徹底紅了,垂著頭,嗓子裏哽著:“顧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