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把他們趕走。”鄧莫遲說得理所應當。陸汀一時間瞠目結舌,沒錯,就是這個詞,“你覺得你能打敗他們。”“也許是說服。總要試試。”所幸鄧莫遲還站在原處,是要耐心解釋的樣子。“派再多人和武器上去,都是沒有用的。安全局提出的鼓風方案也完全是在胡扯,”他接著說道,“能和他們產生接觸的,隻有我了。”“所以你要去救人。”“我沒有義務救任何人,”鄧莫遲仍然全神貫注,正在努力記憶般,望著陸汀臉上浮現的每一絲痛苦,“但我喜歡這裏。我需要它繼續存在。”陸汀感到暈眩,他撐起自己,迎上鄧莫遲的目光,幽幽的綠色,看得他脊骨生涼,卻又的確是,那麽的美。他腦海中竟然浮現出沙漠裏的寶石。“我和你一起上去。”他把自己的擁抱撲了上去。在此刻,他希望自己是一張網。但鄧莫遲不是他網住的魚,“那是自尋死路。”“那你就是能確定,自己上去,就不會死。你向我保證。”“我確定我不去,所有人都會死。”陸汀頓時失去了力氣,他的懷抱被抽散,由漁網變成一團毫無頭緒的亂線,他大口喘著窒悶的空氣,從褲兜摸出煙盒,太久沒抽,香煙受潮他都不知道,好在還能勉強點燃,陸汀就狠命咬住一根,亂糟糟地抽。他覺得鄧莫遲太殘忍了,他現在就像與萬事萬物為敵,因為他想讓鄧莫遲活,就算要走到盡頭,也是和自己一起。這現在也是奢求了,所有人,所有的生命,就連這顆可以稱為母親的星球,都在讓鄧莫遲一個人,冒險,去死。而鄧莫遲竟欣然接受,還把他和那麽重的東西放在天平兩邊。他竟然要他這麽比。他怎麽比得過啊。“你知道我現在是怎麽想的,”陸汀哽咽道,生生忍住眼眶泛酸的淚,“你感覺得到!”“全世界我都感覺得到,”鄧莫遲拿過陸汀的煙,自己深深地抽,“都在哭。”“非走不可嗎?”鄧莫遲點頭,又把煙交還給他。陸汀顫抖著手指,幾乎要把煙杆捏扁,含氧量還在降,它就隻知道降,一點反抗也做不出似的,卻是個欺軟怕硬的,把陸汀逼得就要窒息。就在停機場邊緣,腳下就是鋼筋混凝土堆成的深淵,退上一步,墜落的於一了百了是太容易的事,但陸汀站得筆直:“你說過,你永遠不會對我說謊。”“現在它仍然成立。”陸汀揮開擋眼的煙氣,盡全力把鄧莫遲看著:“那我問你,走了,還會回來嗎?”“不能保證。”還真是誠實。陸汀卻不再說得出話來,鄧莫遲難過地看著他,又閉了閉眼,再睜開時,他用一種無比客觀,但也無比溫柔的語氣說道:“我走到今天,是很多人一起算計的結果,突變很多,沒有幾個是自己的決定。今天的這個決定,完完全全,是我自己做的,”太溫柔的時候,就讓人分不清這到底是不是哀傷了,“陸汀,我想讓你明白,以前我覺得我不屬於任何地方,和誰也都無關,他們要死了我也就是看著而已,但是你在這裏,我和這個世界不是毫無關係的。”“它很美,值得我的付出,”他慢慢抬起手,用指尖輕觸陸汀的臉,珍惜得就像在觸碰一片將融的雪,“我已經得到很多了。”“所以你要說自己已經沒有遺憾了麽?”陸汀明明是要哭的表情,卻驀地綻出了笑。他舉起雙手,就像是承認輸了。“但我有遺憾啊,”緊接著,他搶在鄧莫遲前,又笑著道,“我一直想和你抽完同一根煙,你一口,然後我一口,看看最後滅在誰嘴裏。抽完煙我們要接吻,臭臭的,口幹舌燥的,要一直親到喘不過氣。”說著,他把手裏那支剩了大半的香煙丟下高廈的懸崖:“不好意思,這根是沒機會了,等你回來咱們再開一根吧?”鄧莫遲眯起眼睛:“你的遺憾還有很多。”“是啊,很多很多,大多數也是關於你,隻有你能補,”陸汀拍拍他的肩膀,順著夾克的領線拂掃,就像老電影中,妻子給遠征的丈夫踐行,“我隻說了最輕的那個。不夠嗎?”“夠了。”“所以你必須回來。”陸汀從腰後拔出匕首,拽著頸後的發尾,齊刷刷割下一把,“拿著。如果沒回來,它陪著你,算我的一小部分吧。我留在這裏肯定也是死,但我沒和你在一塊,那是不一樣的。所以就算馬上要失敗了,你趕在最後,也要用所有你能做到的,拋棄任何責任,自私自利、不顧一切地回到我旁邊。我會一直等著你。但我相信你會成功。”鄧莫遲小心翼翼地把那簇柔軟的發絲裝進夾克的內袋,把拉鏈拉死。接著他與陸汀擁抱。沒有去回應貼在唇角的、陸汀忐忑又急促的呼吸,“回來找你之前,我不會吻你。”他握緊陸汀的腰,輕聲說。這句話是株纏緊心髒的刺藤,那麽殘酷,又那麽纏綿——陸汀簡直不敢相信這是鄧莫遲說出口的。就像當他目st shadow在自己的視線中漸行漸遠,仍不敢相信,鄧莫遲真的離開了。他到底在做什麽?征兆早就存在了,鄧莫遲的決定並非一時衝動,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每一寸擁抱的體溫,都在和他說著再見。而他什麽都做不了,他太平凡了,在天降的災罰麵前,他與地麵上亂跑的人沒有任何不同,隻能眼睜睜看著離別發生。強裝的鎮定都是假的,強立起來的玻璃碎在他自己手中,紮得每寸皮膚都是血,鄧莫遲和他越來越遠,前往的,正是能夠吞噬一切的非人之地……陸汀覺得自己不能軟弱,他是縮在後麵,被他最愛的人拿命保護的那個,他有什麽資格哭?他想要大喊,說他甘願把自己的命也捧上去,讓神也聽見,可是神不要!當他望著飛船消失在濃霧中,哪怕戴著遠視目鏡,他貧瘠的視力也不再捉得到最後一絲幻影的時候,陸汀的眼淚也終於落下,一流就流了滿麵。第76章(完結)那不是眼前出現的景象,陸汀卻能夠看到幾個閃回,就好比光線無需經過空氣傳播、眼球折射,直接投放在他的大腦。是天上的黃霧。濃重,不均勻,沒有盡頭可言。近距離地看,置身其中地穿過它,窒息感撲麵而來,這就像是鄧莫遲眼中所見,通過某種不為人知的路徑,傳回陸汀手裏。鄧莫遲在告訴他“我沒事,不要擔心”嗎?可他卻抓不緊。當他集中精神也瞪大眼睛,試圖看得更清,霧氣就即刻消失無蹤。於是麵前昏暗的空氣又重回視線,陸汀低頭望向都城擁堵的路,懷疑自己剛剛出現了幻覺。他跑到家裏的安保室,順利解除安全鎖定,又跑回停機場,開走東南角停的那架v7渦輪飛行器,那是陸岸平時通勤用的,也是家裏目前剩下最結實最先進的一架。陸汀在警校專門練過此類飛船的駕駛,上手很快,他開著它來到下層。他覺得自己得做點什麽。街頭遊行的人有很多,蹲在牆角發愣的也不少。還有趁機***的、在混亂中被撞倒在地摔得頭破血流的……人們相互推搡,咒罵,幾個警察舉著大喇叭在其中艱難移動,拉出了一道又一道警戒線,卻還是難免厚此薄彼。陸汀覺得這會兒所有人都該在自己家裏待著,既然都這麽沒用,那就乖乖等著別人來救自己。但這顯然並不現實,緊跟於公信力之後,人類對未來的信心都崩塌了,又怎麽能指望他們寄居於角落,用理性和道德來約束自己?不僅僅是都城,全世界都是如此,和末日連在一起的那個詞永遠是狂歡。但總得做點什麽。陸汀又想了一遍。他不想等鄧莫遲回來,威脅走了,人類自己把自己打了個七零八落。他也知道自己能做的都是有限的,那又如何?思考太多帶來的必然是猶豫,看到迷路的小孩、衣不蔽體的婦女、正在挨打的人造人,他跟著本能去做就好了,把他們撿回自己的飛船,等攢夠了一艙,就把他們安置在自己家裏。再之後,等總統府也放不下了,那就打開畢宿五,陸汀本是這樣打算的,很快就發現是自己太樂觀,發出去那麽多邀請,願意加入他的還不到一半,他硬把一個燒傷的孩子抱上飛船,那孩子的媽媽不肯上來,小孩就哭叫著跳下了艙口。竟然寧願忍著傷,被人群的亂潮吞下,也不願被他帶走。陸汀意識到,他們並不相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