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的血是沒用的,隻有你的血有價值,”先知又道,“你剛出生幾天,我們就采走了一大杯,真的激活了綠石,它燒起來,給了我們絕對的庇佑!你也沒有因為缺血死掉,或者有任何不健康,還真是個有用的嬰兒啊。可你慢慢長大了,還是和嬰兒時一樣天天傻笑,被你爸媽養得好單純,這放在一個十歲的家夥身上就是沒用了吧?所以我就殺了你懷孕的媽媽,想試試看,給你點刺激會不會不同。”鄧莫遲仍然一言不發。“你果然沒有讓我失望,把自己家燒成焦灰。可是後來怎麽又不行了?你那個廢物老爹天天揪著你打,你怎麽又變回正常人了,還會被他打哭?瞎了一陣,眼睛變綠,怎麽其他都不發生,還是那麽沒用?可是我找不到和你媽媽一樣能刺激你的東西,對於你那兩個弟弟妹妹,你的感情也很漠然,就像那個清高的商人新做出來的功能性人造人一樣,都是機器,”先知得意地說,“所以我就等了下去,等我的在這裏的族群漸漸壯大,我生產我隨用隨棄的工具,也等你長大,對那兩個小東西漸漸有了些習慣性的感情。果然,看到你妹妹慘死,你雖然已經二十三歲了,但果然又瘋了!”“但又出現了你!陸汀,你還有你的爸爸,為什麽總要和我作對?”先知陰慘慘地問,“校正者留在這個世界上的血脈、保險栓、最後的生機……怎麽會對你這麽一個資質平平頭腦簡單的omega動真感情?被我植入了我丈夫的記憶,卻還是覺得你存在,回去殺總統也失敗,又和你相遇,還因為你動搖,從給我幫忙變成和我合作再變成反過來控製我?我明明誠心誠意,想履行校正者的旨意,可校正者怎麽不安排你的死亡?”“不好意思,”陸汀強壓著衝入洞中的欲望,“我就是活著。”“哈哈,那你還真是命大,掉下酸湖都沒死成,還讓怪胎想起了一切,也連接了一切……也好,這就是最後一次升級!那三顆球,你們應該看過吧?地球上所有的綠石,都與他相連,就像是他的骨肉,所有的意識也是,都是他的神經元!他閉上眼就感受一切,所有的絕望,所有的痛苦,這就是代價!”“但無論怎樣,都來不及了,校正者一定能感覺到,在這星球上有他的孩子,這麽迷茫,這麽痛苦!深陷於凡人的泥沼。他會回來的,完成他要做的,讓地球恢複清淨,最好全都死成灰,然後再從單細胞開始——這也是這麽多年來我的夙願!我和我丈夫是不同的,人、人造人,都是一樣肮髒,唯有自由不是!用不了多久,你們所有人的災難就會降臨了,我的願望也完成,那我死了又如何?又能如何!因為沒有見過奇跡,你們就把我當成瘋子,陸秉異是最可笑的,還在垂死掙紮,當年他說他會找出更好的救世方法,你看他找到了什麽?也是讓人去死!根本就沒有區別,你們就等著吧……”營養液就像要流幹了,說到最後,她的聲音也幹涸。“那你就是最髒的那個,”鄧莫遲道,“都是剝奪別人的選擇,你和你嘲笑的陸秉異又有什麽區別?”先知又開始尖叫了,是垂死的,沒有力氣再去狠撞缸壁。但玻璃破碎的聲音還是乍響了一聲,陸汀周身都是一凜,顧不上其他,抬步往洞裏衝去,卻聽鄧莫遲在耳畔吼:“回去!”“玻璃是我打碎的。”他補上一句,就像是想讓陸汀放心。陸汀灰溜溜地退回去,隻恨不能把耳麥塞得更深,他不想錯過任何響動,但洞裏卻又迅速地靜了,先知不再尖叫,陸汀能聽到的,隻有一些粘稠的摩擦聲,以及鄧莫遲的呼吸。他告訴自己,你要乖,要相信他,隱約覺得已經發生了什麽,餘光不經意一掃,接著就轉過頭,盯著天邊泛白的那一角,不再挪得開目光。陸汀看到金星已經升起。時間過得好快,仿佛被壓縮了,壓著的是方才聽聞的無數細節,有罪惡的泥、殘忍的血河、鄧莫遲未曾提及的苦難……值得全體人類去哀悼的一切,這也像是磁極壓在陸汀身上,要把他壓扁。而那顆明亮的星就是磁極的另一端,他看著它,宇宙巨大的漏洞仿佛呈現麵前。他也想到校正者,先知反複提及的名詞,也就是神?他們是不是永遠冷酷無情,也永遠絕對正確?至於古遠的傳說、禁談的宗教、瑪雅殘破的雄偉……那些消失在曆史角落中的,是不是再也找不回來了,站在時間的長軸上,從現的節點向回看,人類所能了解的說到底是不是太少了。還有那些魔法、神靈與瘋狂的夢境,是不是已經不屬於這個末世,不屬於歸化於理性太久的頭腦了?但無論如何,神不應該與死相連,神要做的,不是創造和愛嗎?陸汀能感覺到,疼痛已經漣漪狀地擴散到了每個人身上,他身後那些麻木的功能性人造人們,終究不是蘿卜和草,聽到自己被利用、被拋棄,也聽到災難的預言,竟紛紛哭了起來。站在哭聲中,陸汀想,活著的事物,都不會希望自己無足輕重。風把嗚咽攪亂,風又繞著他們打轉,傾倒扭曲如鬼哭的啜泣,被混亂纏繞著,陸汀把耳機聲音調到最大,還要一直自我安慰似的按著調音鍵,依稀辨出幾聲悶響,像是鄧莫遲在劈砍著什麽,很快就變成腳步,是鄧莫遲在往外走了。可鄧莫遲並不說話。陽光茂盛起來,保持著初生的赤紅,穿透薄膜也蓋過金星,把茫茫穹窿照徹。幾乎是同時,山洞中也山洞出亂光,竟像是火,打亮那原本幽深的背景,鄧莫遲的影子就在濃煙之中,向陸汀靠近。當他站在洞口,火已經燒穿了石頭,整塊山腳隨之崩裂,火浪竄出來,立起高牆,把眾人所站的石灘照得熊熊。而這與以前的火又像是有所不同,這次盡在掌握,鄧莫遲左手拎著一把長刀,右手拎著一顆連著脊骨的、泡得變形的頭顱,目光掠過陸汀的臉,看向那群哀哭的人。他的刀和他的眼一樣閃爍陽光,他踏出的腳印沾著泥土和營養液,都是髒汙,人映著他自己的火,卻高貴而美豔,一如神明,手持銀刃,要去鞭撻眾生眼中跳動的猩紅。但他卻把刀子立在地上,插在兩顆石頭的縫隙間,這刀細看竟也是碎石組成的,一立下去就崩裂成細小的塊,鄧莫遲就像是掌握了一些憑空造物的能力,卻不完全,隻能在山洞中就地取材,做出一把粗糙的石刃,割掉她的頭,以及插滿管子的脊柱。石刀的刀柄也是粗糲的,他左手的手心已經被割得鮮血淋漓,滴著血珠,卻不看一眼,隻把那顆頭顱丟在腳下,任它滾至那些六神無主的人造人麵前。“你們走吧。”他說。“我們走了,要幹什麽,要去哪兒?”層層疊疊的聲音都在哭泣著問,“我們可以去哪裏?”“除了這裏的任何地方。”鄧莫遲的聲音不大,卻像是能傳遍整片原野,回聲般充斥薄膜中的每一個角落,“不要逃避自由。”話畢,天色又變了,紅日不再,整片天頂流動起爆炸一樣的綠波,比不久之前展示給陸汀的那種“極光”要動蕩太多,就好比是一種正在衝湧的絕望和憤怒……鄧莫遲就像是心意已決。與那次鄧莫遲牽著他觸摸綠色時一樣,陸汀抓住鄧莫遲的手,在弄疼傷口和沾上先知的液體中他選了後者,朝綠光最盛處看去,那正是綠石溝穀所在的方向。薄膜即將消逝了,從源頭撕裂,這片“桃源”正在崩塌,而它的主人眼中寂寂,無欲無求,隻要毀了它。第72章溫度已經降了下來。失去薄膜的保護,冷冽風雪就像衝垮大壩的浪潮一樣衝撞直下,無需多久草葉就會掩於雪中,土地也會遍布霜凍,連凶猛的火焰也會被撲滅,那些纖薄的大棚、精巧的房屋,在高原的真實氣候下顯得那麽脆弱,不堪一擊,縱使是想留也留不成了。人造人們隻是站在原地呆愣了一會兒,有一個起頭的,轉身朝山後的停機區狂奔過去,接著便是一哄而散,那三十幾個工作人員也跟著他們,剛剛還虛弱得要坐在地上,現在卻是健步如飛。誰都不想被落下,飛行器都是有限的,登不上去就隻有死路一條。很快就有直升機騰空,逆著大風艱難爬升,越過山脊,出現在陸汀的視線中又迅速地遠離,之後還有飛船、輕型探測機、重型運輸機……進出不再是需要許可的事,凡是插了翅的,就去飛,化成一個個漸小的光點,湮沒於天空潑白的角落。唯st shadow還守在石灘一側,大火投出它忠實且默然的影子。陸汀已經凍得發僵,盡管他事先穿了厚實的衣裳,還在褲管和袖口內側裝了保暖環,這風雪還是太沉,呼出的熱氣也被卷得稀薄,帶一點濕潤,好像隨時都會凍上冰碴。然而鄧莫遲所做的隻是把他牽上去的手塞回他自己的兜裏,免得被冷空氣割傷,其餘的時候,鄧莫遲一動不動,站得筆直舒展,仿佛也不會冷,隻是眺望山脊對麵,人造人們逃亡的“空中通道”。有趣的是,鄧莫遲並未對任何人施加任何意識上的幹涉,每架飛行器卻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同樣的方向,都是朝著日頭,一個接著一個。或許在這種時候的集體行動能讓人暫時感覺到某種程度上的安全,也僅僅是暫時,離開之後,他們就成了無家可歸的難民,進入城市或是荒山,他們會怎樣學著生活,這都是太沒定數的事。不過鄧莫遲集中精力所要保證的隻是周圍環境當前的相對穩定,幫助眾人離開此地,他也隻會目送他們一段。在這之後,剩下來的,就是鄧莫遲自己的事了。他沒有工夫去琢磨慈悲,因為他自己所陷入的比人造人們深上許多,一架飛行器帶不起來。在某幾秒,鄧莫遲眼睜睜地看見自己萌生了就此打住的想法。就此打住,即為停止一切,包括欲望、恨意、可能失控的他自己。這念頭並不古怪,也沒有失去理性,甚至說得上是常年盤亙在鄧莫遲心頭,隻不過此刻冒得更高。如果他的生活一成不變,那他現在當然可以繼續什麽都不做,誰的死活都無需去管,也包括他自己的。世界亂轉,隻有他保持靜止,在原處席地而坐,雪埋住肩膀也沒必要去拂,隻要確認拿刀的不是自己的手,那等待一個結局又多麽簡單。旁觀世界的消亡和再生,這對他來說也未嚐不可。因此,方才不動是為了極力控製自身,幫那些人走,現在不動卻並非為了任何,隻是鄧莫遲不想走了。先前他挨過不少重錘,也就著血吞下很多的疼和絕望,當然想過極限是什麽,到了哪種程度才是承受不住,會讓他死掉。現在看來,他一時半會兒是死不掉了,吸了放射塵他的肺也不會被燒出個掉灰的洞,就算被捅了個對穿,他的身體也馬上把自己修補了過來,他還真是比地上的土還要頑強。這些提示一直都在,但這的確是個讓人索然無味的答案。肉體、思維、心理狀態,這三根柱子立起一個人,當它們高矮不一,人就可悲,當它們有的還保持著實體,寄托於普世價值觀,有的卻一舉超越了宇宙,好比普通獵人拿上了雅典娜的弓箭,那這個人大概就是個悲劇。鄧莫遲對此倒也沒什麽所謂,他的悲劇早就在按照劇本上演,聽了幾遍,補完了細節,他都能背下來了,總是密纏周身的信息此刻也難以壓製,衝淡了他自己擁有的感知。之所以仍還站著,沒有真的坐下去,僅僅是因為他同時又在想另一件事,就像在全黑的礦井裏抓到一把銀屑,他清楚地看到他的生活到現在為止……早已不是一成不變了,他的命也不再隻是握在自己的手中,坐下去,低垂下頭,就是真的認了輸。而他被人看著,期待著,他需要活,更想活下去。這兩種想法就是這麽截然相反。能夠同時思考不同問題的大腦竟然也變成了缺陷,就要把他撕成破碎的千千萬萬。鄧莫遲感覺不到冷,隻感到頭疼,天色已被完全浸染,他看什麽都是綠的,夢境也晃蕩,但這不對,他還是要活,不能逃不能死,也不能失手殺了這一切,這是他抓住的第一根木頭,奮力想要掙紮,他終於回過神來,發覺自己趴在陸汀肩上。兩手被穿上陸汀的皮手套,外套的領子被拉到最高,陸汀恨不得把他整個包起,背著他跑得飛快st shadow已經在等著了,陸汀把他抱上艙門,推進走廊,鑲在門沿的密封氣壓槽合上的那一秒,陸汀自己也躺倒在地。鄧莫遲推著地麵,往前蹭了蹭,臉頰挨上陸汀的大衣,聽到劇烈的呼吸,那塊前襟比冰還要冷。冷,就是這種感覺,鄧莫遲又想起來了。他排開混亂思緒,用力再去握陸汀的手,那已經是凍僵的溫度。於是鄧莫遲兩隻手握住它們,緩緩地揉搓,有些好笑,他自己都不確定自己的冷熱,卻在試著幫別人取暖。陸汀花了好幾分鍾才把氣喘勻,睜大眼,他望著鄧莫遲笑了,酒窩裏的雪早就化成了水,小小的鼻頭被凍得通紅,他翻過身子,把鄧莫遲緊緊抱住。“辛苦了,老大,”他啞聲道,“你剛才像入定一樣……把綠石頭毀了,你自己也很疼吧。”“謝謝。”鄧莫遲說,我是不是差點把你也害死,他沒說出口。陸汀不回聲,隻是搖頭,有些笨拙地吻他的嘴角。陸汀現在心裏一定很柔軟,鄧莫遲不用刻意去看也感覺得到,張開嘴,認真地去回吻他,鄧莫遲自己也像是稍稍柔軟下來了。然而這番寧靜卻沒能持續多久,遙遙一聲巨響,舷窗透入的光刹那間刺得人睜不開眼st shadow的動力艙也傳來異動,引擎的納米反應堆就像匹被拴住的烈馬,噴著響鼻要掙脫韁繩。兩人騰地一下爬坐起來,戴上防護目鏡,看清光源正是遠處的那顆綠石。它還在自我分裂著,能量已然到達波峰,它就徹底地爆炸了,站在陸汀的位置甚至能看見那些迸濺了幾十米高的光點,同時引發的是一連串的猝不及防,地麵震蕩,風雪也在空中亂撲,在被陡然裂開的那道地縫吞噬之前鄧莫遲把飛船抬離了地麵。他一秒一秒地升空,這片荒野也跟著一秒一秒地崩潰,連山脈都無法再矗立,千米的高度千年的壽命,坍塌得竟比沙堆還迅猛,一發而不可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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