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淨、秀麗、年輕,這樣的一個女子,留著長長的烏發,穿著亞麻色的襯衫裙,正低頭衝他柔柔地微笑。手裏還牽著一個小姑娘,厚連衣裙、圓領毛外套、長襪和小皮鞋,全都舊且整潔,衣襟上還扣著兩顆銀閃閃的六芒星的獎章。在學校,她是個好學生。鄧莫遲頓時就像被扼住了喉嚨,媽媽,妹妹,怎麽回事,他試著張開嘴,卻聽不見自己的發音,他是啞的,也是失魂落魄的,可那女子就像都懂,半蹲下來,用一個母親的懷抱摟住了他。“好了,好了,”她輕輕拍著他的後背,“我明白,我們明白的。”鄧莫遲終於能呼吸了,他大口地喘氣,緩了好一會兒,才坐直身子,把母親繞在自己身側的兩隻手臂拿開,“你們怎麽來了。”母親笑了,對他這般冷冰冰的盤問,就像是意料之中,“這是你心裏的湖,之前,我們一直沒辦法進來,但現在你的心可以接收到任何人的意識,即便這個人留在這個世界的粒子場,也就是人們常說的靈魂,微弱到即將被時間磨滅,”她柔聲道,“我們就要走了。如果你也想走,可以和我們一起,這不是一件可恥的事。”鄧莫遲沉默了。可恥?陸汀或許認為喪失求生欲可以與此畫上等號,但這個詞早就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內了,看著眼前的兩扇影子,他也懷疑這是一個騙局。“媽媽當然希望你選擇活下去,”母親把女孩攬在身旁,望著鄧莫遲,又道,“但是媽媽也看見你活得很辛苦。”“哥哥,”女孩牽他的手腕,“你不要哭。”我沒哭。鄧莫遲想。“在你身上我們看到了火……”母親憂傷地說,“燒得你很難過。”“哥哥,你是普羅米修斯嗎?”女孩彎下腰,抱住了鄧莫遲的脖子,“你送給我的書裏有他的故事。”鄧莫遲簡直要冷笑了,他怎麽會是普羅米修斯,他隻是個劣等的賊。他盜來的火沒有照亮任何,包括他自己。可他的胸腹還是被剖開了,心肝被剜去,不會再長出來。“我身上沒有火,”他僵在女孩的手臂間,沒有波瀾地說,“我隻燒死了別人。”“是你的憤怒。”母親歎著氣,“你的憤怒有無人能比的能量,很多人想利用它。他們總覺得這能讓你站得更高。”“誰想利用?”鄧莫遲敏銳地問。“是先知……”女孩怯生生地說,一如她活著的時候,回答鄧莫遲大多數問題時的模樣,“我沒有給爸爸開門……”鄧莫遲有些恍惚,把她的雙手從肩上摘下,用力地抓住她的大臂。母親又蹲回了兩人身邊,“我也沒有難產。是先知鑽進來,命令我自殺,”她明明自己眼角掛淚,卻摸了摸鄧莫遲的眼瞼,好像真的存在什麽需要揩下的濕潤,“在失血過多死掉前,我把兩個孩子生了下來。”“……”鄧莫遲眨了兩下眼睛。我也有過一個孩子。他想。可我沒有像你一樣,付出生命,去保護它。同時諸多疑惑也變得明了,從一開始,他身上的苦難就是蓄意為之,牽連他身邊愛他的人,他也就活在層層疊疊的痛悔和欺騙之中。而如果說,真相總是伴隨殘酷,看清總是意味著打擊,一重打擊可以把他壓下去一層,那鄧莫遲現在已然深處熾熱地心,除了自我防護般的漠然,他好像無處可去了。“但是媽媽現在很開心,你沒有被她控製,因為你有一顆真正的心,”母親還是那樣充滿慈愛和歉意地看他,又去捋他被血和汗黏在額前的頭發,“這顆心的存在,也會讓你遭受常人不必經曆的折磨。每一次失去,都會把你的潛能激發出更多,這是先知一直監視你,想要看到的交換,但這並不是你自己想要的。”“我為什麽有一顆心,”鄧莫遲反問,“和你生下我的,到底是誰?”“是地外的……不能說是生物,是宇宙的校正者,”母親緩緩道,“是自由穿梭在各個維度的文明,是我也看不清的存在。和我一起上去的omega們,死了很多,也有很多生下死胎,你是唯一的一個。”“是神仙啊。”女孩忽閃著睫毛,傻傻地說。鄧莫遲心中又感到悸痛。倒不是因為突然引入腦海的,對自己新的一種定義。母親給出的答案不能說在他的猜想範圍之外,這也不妨礙他繼續覺得活著沒有意義。隻是他又一次清醒地意識到,會這樣對自己說傻話的人很少,他一個也沒有保護住。到現在隻有這樣回光返照般的一麵可見,可他也沒什麽想說的,可陸汀甚至不在其中。“對不起。”他啞聲道。母親輕輕搖了搖頭,女孩也去捂他的嘴,“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我給了你普通人的血脈,你的父親……給了你小小的能力和太大的責任,可你自己的身體,你承受的能力,都隻比普通人強上一點,和校正者是不一樣的,”母親頓了頓,把兩個孩子一同摟入懷中,“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哥哥,我還是很喜歡你,”女孩也又一次抱緊他的脖頸,“我很想帶你一起走,讓你不要再猶豫了,但是媽媽說不可以……”“為什麽?”“有人讓你學會了愛,這也是一顆心的一部分,可他沒有和我們在一起,”母親站起來,拉著自己的姑娘,看鄧莫遲的雙眼中盛滿哀傷和慈悲,“他還在你的世界裏麵。”“如果你一直把自己困在這兒,就真的會把他丟掉哦。”女孩認真地說。騰地一下,由坐到跪,鄧莫遲跪直了腰杆。可是母親和妹妹卻在他麵前忽然變得透明,這就是時間的作用下,粒子場最後的消散嗎?還有很多沒來得及問清楚的,可他要問嗎?“再見。”“再見哥哥!”她們揮著手,笑著說。“再見,再見。”鄧莫遲喃喃重複,這是他曾經來不及說的話。下一秒,當眼前所有的輪廓消失,鄧莫遲感覺到膝下的異常,綠湖正在融化,宇宙也在融化,無邊無際的濃黑正暴雨般向下滴落……這融化的所有都足夠把人壓扁。但鄧莫遲站了起來。浪潮已然澎湃,這是他的心湖,他固然可以主宰一切,但在外麵,他還有未竟的事、未報的仇、不能弄丟的人——他必須回去!連接,仍然是連接,他想明白了,這是他留存於世的唯一理由。什麽總統,什麽先知,還有什麽更高等的文明?這自以為是的一切,把他踩做螻蟻的任何,全都去他的吧,沒有存在能把他校正!他就是他,不需要在代號和姓名之間糾結,不歸為任何族類,不效忠於任何事業。所以他站了起來。帶著一身的清醒,和完整的記憶。毯子上的人突然一坐而起,把何振聲嚇了一跳。鄧莫遲卻尋常地看著他:“過去幾天了?”何振聲放下手裏的罐頭:“三天。我以為你醒不過來了,自己出艙把湖邊搜遍了——”“可是一無所獲,還被幾隻禿毛大鳥搶了物資,”lucy不滿地說,“或許我們應該升空,進行範圍更廣的排查,宇宙大力怪先生曾經和我說過,為了看到更廣闊的大地,他選擇離它更遠。不過,如果宇宙大力怪先生真的掉進了湖裏,那最多打撈上來一副不完整的骨架,如果確認死亡,請幫個忙,把我格式化掉,磁盤也丟進這個湖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