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沒有親人了。隻剩自己一個了。8. 記憶紊亂之前,自己也許想過造反,很有可能已經造過但失敗了。想通這些之後,不遠處的火災也已經被撲滅,變成警察主場,鄧莫遲照舊離得遠遠,冷眼旁觀那一片混亂的搜尋取證行動,又一次感到與世界的剝離。他心想,自己的記憶確實是被清洗過的。或許也被添加過什麽。總之很多年前他就是在相似的一場大火和昏厥後失去了當日前的所有記憶,現在陰差陽錯地想起來一部分,比如那個溫柔的母親,反而會讓他覺得脆弱。而今脆弱是他最不需要的東西。他甚至不需要任何情緒,隻有仇恨,無論是找到理由的,還是莫名其妙的——他都被仇恨填滿。妹妹的音容碎片在心中不斷堆疊,拚成一個不太完整的她,好像組裝錯位的洋娃娃,提醒著他的失去。他一定還失去過更多,否則不可能像現在這麽難過,多愁善感是最無聊的事,他不知道自己以前有沒有這樣審視這個**的世界,但他現在可以告訴自己,你不再愛它了。人造人,本身就是沒資格去愛的族類,難道不是嗎?鄧莫遲仰起頭,用雨水衝掉臉上的血,準備離開。砭骨冷雨中他隻感到鬱結和燥熱,不想在這個逼仄的角落耗上太久。走之前,他最後看了妹妹一眼,在心中叫了她一聲“莉莉”,很陌生,也很難過,他開始懷疑她有過其他名字,但他不準備帶她走。他也最後看了一眼那片沉寂的火場,幾輛沒精打采的警車,還有幾個灰頭土腦的警察,他們都透著無可救藥的愚笨。隨後他轉過身,退出遙遠亮光的照明邊緣,低頭的瞬間,他的左手突然一閃,抬手端詳,鄧莫遲恍然看到一枚銀白色的小環,靜靜地箍在無名指上。他才看到它。可它一直在這兒。心中好一陣悸痛,比告別妹妹屍體時重上十倍,百倍,好比一隻手緊緊攥上去,把他的左右心室壓在一起。但這好像都是不太重要的事情。鄧莫遲沒有動這枚指環,放下手,獨自消失在窄巷的濃霧之中。第40章陸汀在失火現場待了七十八個小時,期間來了三波搜救的警察,兩隊醫護人員,以及無數個尋親的普通市民,他們多數都是婦女兒童,等到越晚的人,臉上的表情就越絕望。後來雨停了,等出來的也基本上都變成了屍體。那場大火確實死了不少人,原因是一層和二層之間的樓梯燒斷了一大截,膽小的都被困在上麵不敢下來,嗆死在濃煙中,或被壓死在房梁下,膽大的往下跳,昔日被用來跳豔舞的大理石台不幸變成了摔死嫖客的刑場。然而嫖客並非傷亡最嚴重的群體,厄瑞波斯的服務團隊也仍有幸存者存在——全軍覆沒的是在這家店裏被當作商品租售的男女。他們不敢與客人爭搶逃生通道,有的甚至不敢邁出囚禁了自己多年的房間,床都起火了,還要縮在裏麵,於是漂亮的身體盡數被燒成枯骨,焦黑掩蓋了生前所有的摧殘。到最後也沒有查明失火原因。找不到火源,整棟樓的火災警報係統也都失了靈,好像那火是在一瞬間燒出如此巨大的規模,反應過來時已然遍及全屋上下,暴雨都澆不滅。人也好像是撿不完的,四層樓上百個房間,地下也有長長一串密室,坍塌的建築體把室內營救堵得困難重重,外麵封鎖的街道以一種緩慢的速度,漸漸被塑料布裹著的屍身鋪滿。陸汀不是在編警員,沒有被分配任何任務,但直到警力撤離,他都沒走。在這不眠不休的三天三夜裏,他冒著大火進入俱樂部,火被撲滅了,他還在裏麵,就這樣一層接著一層,一間挨著一間,陸汀磨爛三雙手套,找遍了這棟樓的每個角落——包括其他警察們認為搜救難度太大而投放一個搜救機器人,實則間接放棄的地方,他也在腰上拴好安全鎖,晃晃悠悠地爬了上去。成效還是有的,他找出來十四個被忽略的死人,也救出來兩個活的,但這些都不是他要找的那個。後來他去停屍街上逛了一圈,無果,接著又去翻看領屍登記表。大名鼎鼎的厄瑞波斯失了無名火,這事兒鬧得很大,引來了很多媒體。他們被截在隔離帶外,蜂擁著,嘰嘰喳喳地圍堵警長,也有鏡頭對準陸汀,是認出他是總統家的人了嗎?那次婚禮過後,陸汀本就曖昧的身份已經不再是秘密。簇擁的閃光燈芒刺般紮入瞳孔,陸汀蹲下去,窩在登記台腳邊,抬起一隻手遮臉,無視耳畔嘈雜的問題。他默默地翻看那些留作案底的照片。盡管不少都被燒得麵目全非,但他可以確定,他在自己心裏找不出一絲的懷疑,還是沒有他要找的人。是直覺還是抗拒心理,陸汀說不清楚,他隻是想要找到鄧莫遲,害怕遺漏任何,於是又回到廢墟裏。搜救進行到第六十個小時,各路人員都要撤退了,他們準備清場,卻不敢打擾那個麵露殺氣的名門之後,隻得小心翼翼地叮囑幾句,讓他一個人留在現場,也留了一扇門,沒有貼上電磁封條。陸汀又獨自在殘垣斷壁間找了十八個小時,每一層,每個房間,他又走了一遍。沒有困於其中的屍體,它們顯得很空,紅外熱敏檢測儀的持續死寂也把這片空間襯成黑洞,逃不出一絲聲響,鼻子嗅到灰塵味、燒焦味,就是嗅不到鐵鏽味。有時走不動了,陸汀就會找個牆角坐下,喝水,啃他的警用幹糧,但是掀木板和翻磚塊的時候他咬著手電筒,時間久了弄得頜骨僵硬,動起來很疼,他不得不吃得很慢。吃得慢也有好處,陸汀得以靜下來,反複思考自己現在的處境。思考完了還要繼續找。最終他搜完最後一個地下室,終於能夠告訴自己,你承認吧,這裏隻有你了。低著頭爬上地麵,出門時天色黑沉,陸汀看了看腕上母親留下來的手表,時間接近半夜兩點。遇難者都被清走了,媒體們一哄而散,連積水都快漏幹淨,這條長街空空如也。之前鄧莫遲停在門口的摩托也不見了——它固然不見了。發給鄧莫遲的那十幾條短信、打不通的那九個電話,也仍然沒有回音。手環上最近一條消息來自一個多小時之前,舒銳說r179已經做完所有手術,一條腿沒有保住,但暫時沒有生命危險。陸汀鬆了口氣。當時叫舒銳來接人是對的,否則把孩子放在那個連緊急避孕藥都無法提供並且隻有兩個醫生值班的急救中心,還不知道會出什麽狀況。這三天多來,睡眠時間不足兩個小時,陸汀走不動了。也許租摩托的鋪子還沒有打烊,他被鄧莫遲帶著去過一回,心中還有些印象,就憑著記憶走。還沒走幾步,穿過一條窄巷時,他忽然釘在原地動彈不得,手電慘白的光柱盡頭是一堵牆,牆角前竟靠著一個小女孩,頭深深地低下去,兩條辮子垂在紅洋裝的衣襟前。陸汀聽見自己風箱般滯重的呼吸聲。他至少做了十幾個深呼吸,這才勉強走近,輕輕托起那個女孩的下巴。屍斑已經蔓延上她的臉頰,雙眼渾濁地睜著,猛烈地提醒陸汀它們尚有神采時的模樣。陸汀穩住手腕,輕輕撫過她的眼皮,想幫她閉上眼睛,但失敗了。r180真的死了,陸汀很早就預判到了這一點,但現在才敢承認,他認定是鄧莫遲把她放在這裏的,但為什麽丟下,他不知道。他忽然非常害怕,怕鄧莫遲遭遇意外才不得不把妹妹拋下,更怕鄧莫遲此時仍然身處險境,而自己已經浪費太多時間。但他什麽方向都沒有,去哪才能把鄧莫遲找到,整條大街的監控錄像他都翻過了,但是火光對畫麵影響太大,人影也太紛雜,不能提供任何線索。陸汀用力定了定心神,把r180打橫抱起,警用手套接觸的皮膚已經被雨水泡得浮腫,他不能讓這孩子一個人在這兒爛掉,打開地圖找好定位,陸汀快步跑了起來,這明月城還真什麽都有,他找到一家殯葬連鎖機構,預約了取骨灰的時間。之後他不敢耽擱,來到那家摩托鋪子,確實沒有打烊,但老板被他身上的屍臭熏得皺眉,租了輛速度規格最高的懸浮摩托來到城鎮上空,視野非常好,雨後空氣還算新鮮,防毒麵罩也在工作,可陸汀仍然呼吸困難,感覺不到絲毫的神清氣爽。他越過撒克遜河,回到那片人造人的聚居地。一幢幢平房依舊如破爛紙箱般簇立,偶爾有盞昏暗的路燈出現在街角,陸汀途經它們,回到那棟淡黃色小房子封死的窗前。鄧莫遲的摩托停在門口,皮質座椅上還有雨水蒸發留下的痕跡。門是虛掩著的。陸汀幾乎要尖叫出聲,這一刻,他又能感覺到自己的情緒了,手套裏血肉模糊的指頭也恢複了知覺,好像馬上崩潰地哭出聲也沒有關係,因為會有人笨拙地幫他擦淚,輕輕和他說,沒事的,不是你的錯。步子已經許久沒有這麽輕快過,拾級而上,陸汀衝進那扇門,卻被那一室漆黑撞得發懵。“老大?”他試著拉開吊燈,“老大你在嗎?”得到的隻有機械女聲的回答:“b-12-3398號客戶,您已欠費15天零11小時17分,請盡快前往人造人供電署補交電費以及欠費罰款,以確保正常使用。”什麽啊,假的吧,現在這種時候還躲起來嚇我,你可太壞了。陸汀這樣琢磨著,緩步走過客廳。那個大蛋糕還放在鞋櫃上,紙盒被雨淋得皺巴巴,裏麵的水果奶油發酸發臭,地上那層厚灰也還在,腳印多了些,十分淩亂。陸汀靜心檢視過兩個孩子的臥室,沒有什麽異樣,又去看鄧莫遲的臥室,桌上固定的焊接台等設備都不見了,計算機被格式化,印象中變電箱旁有一張舊照片,是幼時的鄧莫遲和他的媽媽,現在也不見蹤影。陸汀花了幾分鍾才接受心中的判斷——鄧莫遲來過一次,拿走了一些東西,並且貌似不打算再回到這裏。他連那扇不好上鎖的破舊大門都懶得再關了。是好消息,陸汀告訴自己,應該沒有出大事,應該還很健康。他失魂落魄地走出屋子,幫鄧莫遲把門關上,再費力地扣上鎖扣。抬步離開前,一個黑影撲上小腿,陸汀下意識甩開,聽到“嗚嗚”的哼聲,心中陡然一怔。是那隻拉布拉多,他在烤全羊餐廳對麵的寵物店中買下來,送給孩子們做伴的小狗。它還活著。雖然瘦骨嶙峋,看不出半點原先的白,但它還活著。陸汀蹲下去,抱著它發了會兒呆,又把它放上摩托踏板,護在自己雙腳之間。之前插進那位“父親”耳朵裏的定位針還在工作,手環顯示目標當前位於阿波羅酒吧。陸汀帶著小狗來到那裏,找店員買了點蛋白醬和吐司喂給它吃,隨後摘下麵罩,如幾天前鄧莫遲所做那般,他在大廳中掃視,又如當時,他在同樣肮髒的角落找到那個爛醉的人。那人看清他,伏在地上就要爬走,好像一條蠕動的蟲。陸汀把他踹了回去,方才買的上好的啤酒,他遞到那人手中,“別這麽緊張啊,我隻是來問你點事。”“你,你問……”那人靠牆角稍微坐直了一些,氣喘籲籲地灌酒。“我掃了你的身份碼,你以前在厄瑞波斯工作過?”“哈哈,是啊……和那個野種的老娘是同事。”“你說清楚?”陸汀笑眯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