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清憂愁地歎了口氣,拿著筆坐在方伊池身邊:“罷了,不問了,你幫我點痣吧。”  他接過筆,凝神將筆尖湊近阿清的眼尾,也不見手腕抖動,那發紅的眼角下已然多了一點嫵媚的紅痣。  “還是你手巧。”阿清滿意無比,披了坎肩往屋外走,“你歇著吧,暖爐我剛點,不熱,將就一下。”  說完,推開門,迎著昏暗不明的光走了。  賀六爺離開平安飯店以後,沒直接回家,而是去了街口的藥鋪。  王浮生穿著大褂在院兒裏煎藥,聽見腳步聲,回頭覷了一眼,竟是張頂年輕的臉。  “六爺。”  “您忙。”賀六爺不冷不熱地點了下頭,完全不把自己當外人,掀開簾子就進了裏屋。  屋裏點著暖爐,桌邊上擺滿了書,幾根沒處理完的藥散落在地上,賀作舟瞧見,拾起來放在鼻子下聞了聞。  “黃芪。”王浮生也進來了,將藥渣倒在擺好的盆裏,苦澀的味道瞬間充斥在了房間裏,“六爺想配藥?”  “嗯,給方伊池。”賀六爺懶得與王浮生兜圈子,“當初我留下來護著他的人,除了你,都老老實實地撤了。”  王浮生淡淡道:“我家在北平。”  “我也沒讓你搬家。”賀作舟像是沒聞見滿屋子的苦味兒,掏出煙擱在鼻下輕嗅,“別不懂裝懂。”  王浮生的動作微微頓住:“方伊池的妹妹生著病,還得從我這兒拿藥。”  “北平不是隻有你一個醫生。”  “他信任我。”  “喲,這話怎麽講呢?”賀六爺收起煙,將雙腿往桌上一蹺,懶洋洋道,“他信任你,可他知道你是我特意安排護著他的嗎?”  “王浮生,我當初走得急,唯一想到的能護著他的法子,就是找幾個信得過的人裝成他的客人,免得有不長眼的東西碰了我賀作舟的太太。”賀六爺說話的時候,語速不快,每個音聽起來都有幾分漫不經心的味道,可沒人真敢把他的話當成調笑。  賀六爺說:“你是不長眼的東西嗎?”  王浮生聞言,垂在身側的手猛地握成了拳:“您要是真想娶他,就不該讓他在那種地方……”  “嗯,你說得沒錯。”有些話賀六爺聽不得,因為聽見時,心就針紮似的疼,於是他打斷了王浮生的話,“所以才讓你活到了今天。我謝謝你護著我太太。”  “但是吧,我回來了。”賀作舟用手指輕輕敲滿是藥渣的桌麵,“我覺得有些事兒你記不清了,那我就再提醒你一遍。你給我記住咯,方伊池是我賀六爺的太太。”  放完話,賀六爺出了院子,夥計在牆根下等著,聽見了屋裏的隻言片語,猶豫著開口:“六爺,您……”  “閉嘴,我煩著呢。”賀六爺已然變了神情,冷著張臉鑽進車廂,“我真是操了,早知道那小家夥這麽吸引人,當年就該直接擄走,要不然哪來這麽多破事兒?”  “王浮生……”  “還能怎麽著?不樂意放手了唄,好好一留洋回來的學生,擱路口當醫生呢!”賀六爺冷笑著將煙點燃,對著車窗噴了口氣兒,“千算萬算,沒算到這一茬。”  “您打算怎麽辦?”  “能怎麽辦?”賀六爺越說越煩躁,“怎麽說,人家都幫我照顧了太太,於情於理我也不能真的把他一槍崩了。再說了,方伊池妹妹生病的事兒,他比我清楚,這些年估計沒少幫忙,我要是現在把他弄死了,方伊池上哪兒買藥啊?”  “您直接給唄。”  “喲,你是要我拿著藥去到他麵前,說‘我把你熟悉的醫生打死了,現在你跟著我,我找人幫你妹妹治病’?”賀六爺說得自己都笑起來了,“這不是治病,這是我有病!”  夥計不知如何回答,沉默著開車。  半晌,車廂裏傳來賀六爺低低的咒罵聲:“他·媽的,那是我未過門的太太,怎麽就讓別人惦記上了呢?”  作者有話說:想不到吧?賀六爺當初走得急,隻來得及安排三個人假裝是池池的客人,結果半道後悔了,著急忙慌地趕回來,其中一個竟然還動心了,氣得要死哈哈哈哈……又到周末了,老問題,明天更新還是不更呢!這樣吧,看評論!評論多,明天就更新。第八章 太太  六爺的“太太”剛從床上爬起來,打著哈欠穿鞋。  方伊池歇了會兒,反正後院沒人來,他就一覺睡到天色昏沉,豎起耳朵聽飯店裏似乎沒什麽大的聲音,料定今天生意不怎麽樣,便從後門出去了。  方伊靜今早吃藥的時候,說想吃稻香村的棗花酥,方伊池這就是去給她買的。  從小到大,他就妹妹一個親人,爹娘不知道在哪兒死了,反正打他有記憶起,身邊就隻剩一個方伊靜。十幾年前,他們兄妹倆跟著北上的商隊稀裏糊塗地來到北平,一住,就住到了現在。  方伊池疼這個妹妹,覺得她是自己個兒在亂世裏唯一的依靠,所以不論方伊靜的病多嚴重,他都沒想過放棄,更別說幾塊棗花酥了,就是再貴,他也得買。  今兒方伊池運氣好,買到了幾塊剛出爐的棗花酥,他揣在懷裏,見路邊有人力三輪車,沒舍得叫,舍不得錢。  又不是去飯店上班,不著急。  方伊池在人煙稀少的街上晃晃悠悠地走著,路過破舊的牌樓子時,發現路邊有個賣糖葫蘆的老漢。  “賣糖葫蘆咯,粘牙不要錢!”  他摸摸口袋,買了一串,拿在手裏邊聞邊回了家。  方伊靜還是躺在床上,床邊擱著一碗喝了大半的湯藥。  “沒喝完?”方伊池將棗花酥從懷裏掏出來,“良藥苦口,王醫生費力配的藥,不許浪費。”  方伊靜從被子底下探出頭,有氣無力地笑:“王醫生好些日子沒來了。”  “你病快好了,他來幹什麽?”方伊池嘴上說得輕巧,怕方伊靜自己先放棄希望,實際上心裏沉重得很。  他把那串糖葫蘆遞過去:“我記得你小時候最愛吃這個。”  “我都多大了……”方伊靜接過,咬了一顆,齜著牙喊酸。  “酸?”方伊池明明看她咬了一大口糖霜,壓根兒不信,“別跟我貧,老實把藥喝了。”  有了糖葫蘆,方伊靜終於喝完了藥。方伊池這會兒早就換下了旗袍,穿一件靛藍色的小褂,端著碗往院前跑,準備蒸幾個窩窩頭當晚飯。  正忙著呢,院前有人敲門。  “誰啊?”他這破院子除了討債的,基本上沒人來。  “是我。”  “王先生?”方伊池愣了愣,放下盛麵的碗,擦著手過去開門。  飯店的客人隻在飯店裏是客人,這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規矩,出了平安飯店的門,隻要不是看對眼兒的,那麽您走您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井水不犯河水,誰也甭搭理誰。  但是王浮生不一樣,方伊池在他那兒拿救妹妹的藥呢。  “您怎麽來了?”方伊池不穿旗袍的時候,少了幾分風情,卻有種去學堂念書的學生身上的那股子純勁兒。  王浮生拎著藥箱進了院子:“看看伊靜的病。”  “最近天冷,她咳嗽得更厲害了些。”方伊池眉宇間浮現出點點憂愁,“藥也是一天比一天貴,您配的藥倒是能負擔,可西藥卻是一天一個價。”  “沒法子,最近不太平。”王浮生知道他的難處,輕聲安慰,“我先進去看看她。”  “好。”方伊池替王浮生打開門,自己沒進去。  幾股陰風吹過,黑漆漆的烏雲壓過來,沒過多久,天上就開始下雪。方伊池慌忙從廚房裏跑出來,想把棚子搭起來,免得院裏的蘿卜被雪淹了。  王浮生循聲從屋裏跑出來幫忙,他倆的手在搭棚子的時候碰了一下,方伊池沒當回事兒,王浮生卻猛地怔住,直勾勾地盯著他凍白的側臉發愣。  方伊池一心栽在棚子上,外加天色昏沉,根本沒察覺到異樣,直到被王浮生一把攥住手腕,才猝然驚住。  “王先生?”  “你是不是見過六爺了?”  “見過啊。”方伊池還以為妹妹出事了呢,聞言暗中鬆了一口氣,“他來過我們飯店。”  “他……他對你……”  “挺好,”方伊池繼續踮起腳搭棚子,“比我在飯店裏遇見的客人好多了。”  他說完,頓了頓:“我不是說您。王先生,您是個好客人。”  王浮生臉上浮現出一抹苦笑:“和六爺比呢?”  方伊池莫名地回頭看了一眼,沒看清王浮生的神情,隻得含蓄道:“你們都是好人。”  “他不是好人!”王浮生卻像被冒犯了似的,忽然抬高了嗓音。  方伊池嚇得後退了好幾步,屋裏的方伊靜也問:“哥,你們幹嗎呢?”  他不明白王浮生發火的原因,卻也不樂意別人說六爺的壞話,隻是王浮生畢竟是他的熟客,還幫著配藥,重話說不得:“王先生,您……”  “你跟我去美國吧,”王浮生突然來了句,“我養你。”  方伊池的一顆心被這話驚得怦怦直跳:“王醫生,您……您怎麽……”  “我其實是留洋……唉,這麽跟你說吧,六爺他真不是什麽好人!”  他越聽越亂:“王醫生,您是不是和六爺有什麽矛盾?”  “方伊池,你怎麽就不明白呢?”王浮生痛苦地揮舞著雙臂,想把真相都說出來,可那樣自己也成了欺騙他的一員,“六爺……賀六爺他……唉!”  “王醫生,我看您今兒好像不舒服。”眼瞧著雪越來越大,方伊池心一橫,左右聽不明白王浮生講的話,幹脆下了逐客令,“您早些回去歇著吧。”  王浮生渾渾噩噩地走了,臨了突然跟回光返照似的扭頭,定定地望著他:“我可能過幾天就不能給你配藥了。”  賀六爺的話都放出來了,任誰也不能死皮賴臉地再待在方伊池的身邊。  方伊池不明白這裏麵的玄機,聞言,心狠狠一沉,剛欲多問,就見王浮生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雪走了,根本沒有解釋的意思。  他站在屋前,失魂落魄地盯著醫生的背影,心裏沒了主意。  方伊靜的病停不了藥,王浮生不開方子,這年月他要找個新醫生,難上加難。更何況就算真的找到了新的醫生,他也不一定有錢買藥。  風雪中傳來方伊靜的咳嗽聲,方伊池恍然回神,驚覺麵頰冰冷,伸手一摸,全是薄薄的淚。  日子是越過越苦,越過越難,方伊池狠狠地吸了兩下鼻子,擦幹眼淚轉身回屋,從灶頭拿了兩個蒸好的窩窩頭端進屋,噙著笑道:“醫生說你快好了呢。”  方伊靜當了真,眼裏迸發出激動的光:“我也覺得最近精神好了不少。”  “那就多吃點。”他把碗推到方伊靜手邊,“我在廚房吃過了。”  “哥,明天我還想吃稻香村的糕點。”  “哥哥給你買。”方伊池摸摸妹妹的頭,起身去關窗,路過櫃子的時候,瞧見裏麵的黃魚已經換成了碎錢,手一抖,沒扶好窗戶,愣是發出好大一聲響。  “哥?”方伊靜咳嗽了幾聲,“出事了嗎?”  他慌忙調整好情緒:“沒事兒,手滑了。你歇著吧,我回屋了。”  “哥,你早點休息。”  “你才是。”方伊池縮著脖子回到自己的小屋子,原本想點煤炭,但看著方伊靜屋裏微弱的亮光,決定省省,便脫了外套鑽進滿是補丁的被子,攥著被角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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