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他背對著趙駝子開了口:“我去看看!”然後不等趙駝子開口回答,他踩著草木石塊就往下跑去了。程世騰呼哧呼哧的在嶙峋山坡上跳躍騰挪,一點兒也不知道日本飛機會不會再來。山地就是這一點壞——從高處往下看汽車,看得清清楚楚,仿佛是很近;然而當真邁起兩隻腳上路了,才發現腳下一步一坎,路途是越走越難越走越長。幸而他剛往肚子裏塞了一頓饅頭涼水,此刻力氣是有的,隻要肯跑,兩條腿總能聽使喚。仿佛一口氣跑過了千山萬水,他最後一個大跳,“咕咚”一聲落到了山路上,震得連腳帶腿一起發了麻。起初他隻顧著跑,跑得什麽也沒想;如今落了平地,距離汽車也近了,他才發現自己這心跳得像是發了瘋。咬緊牙關提起了一口氣,他不許自己胡思亂想,單是兩腳生風的往那大坑跟前跑。及至真跑到了,他沒猶豫,蹲下身子直接就出溜到了坑底。汽車內外很安靜,大山遠近也很安靜,程世騰彎了腰伸了手,就聽自己的呼吸聲音響徹天地,鮮血則是一波一波的往腦子裏湧。汗津津的手指握住車門把手,他向外拽了一下,沒拽開,歪了腦袋再往車窗裏望——汽車框架已經變了形,車窗玻璃全碎了,一名軍人的寬闊後背擋住了程世騰麵前的窗窟窿,並且是擋了個嚴絲合縫。這個時候,胖三兒也跳進坑裏來了。橫挪一步擠開了程世騰,他咣咣幾腳踢平了窗框上殘留的碎玻璃,然後彎腰伸手抓住窗內的軍人後襟,像拽個小玩意兒似的,輕輕巧巧的就把人抻了出來。抻出來一看,這人腦袋癟進去了一塊,已經是死透了。程世騰張著嘴瞪著眼,輕聲問道:“裏頭還有人吧?”胖三兒答應一聲,然後伸手進窗,從裏麵把車門鎖打了開。這回拉開車門蹲下身,胖三兒探身進入車中,口中忽然“哎呀”了一聲。隨即他從裏麵又拖出了一個人,一邊拖一邊大聲嚷道:“大爺,您瞧這是不是鹿師長?”程世騰聽聞此言,當即對著胖三兒做了個九十度的鞠躬——胖三兒雙手握著兩條胳膊,沒輕沒重的拽出了個仰麵朝天的人,正是小鹿!“是!”程世騰走腔變調的做了回答:“是!”隨即他開始對著小鹿說話:“小鹿,我來救你了!”小鹿緊閉雙眼,毫無反應,腹部的軍裝破爛了,與血肉混合成了碗口大的一團鮮紅。胖三兒伸手試了試他的鼻息,隨即把小鹿攔腰抱起來,匆匆說道:“大爺,別急,還有氣。咱們趕緊走,這地方太不安全!”話音落下,車內響起了一聲呻吟。胖三兒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一眼,程世騰卻是亟不可待的推了他一把:“別人咱們不管!快走!”胖三兒聽了這話,後退一步之後縱身一躍,抱著小鹿直接跳上了路麵。趙駝子蹲在坑邊伸出手,把程世騰也拽了上去。然後他們邁開大步跑向路邊,開始往荒草叢生的山坡上爬——剛爬到了有樹的地方,日軍的飛機就又來了!這一回不再是幾架飛機單打獨鬥,而是幾十架轟炸機列了隊,浩浩蕩蕩的直奔了東河子方向。顯然,真正的大轟炸要開始了。在密林之中,胖三兒放下了小鹿。程世騰蹲在一旁,見趙駝子伸出雞爪子一樣的枯瘦雙手,三下五除二的扯開了他的軍裝。待到看清小鹿的傷勢之後,程世騰倒吸了一口冷氣——他那肚子不知道是被什麽東西打的,一層軍裝一層襯衫加上一層皮肉,全破開了。趙駝子低頭細看了半天,末了苦著臉抬起了頭:“唉,幸好腸子還沒出來。”程世騰抓起小鹿的一隻手,帶著哭腔問道:“這傷,不關性命吧?”話音落下,他下意識的去看小鹿的臉,哪知就在這一瞬間,小鹿忽閃忽閃的,竟是睜開了眼睛。麵無表情的望著程世騰,他的大眼睛裏一點光芒神采也沒有。程世騰迎著他的目光屏住呼吸,忽然一聲也不敢出了,仿佛他是朵要凋零的花,自己這邊吹一口氣,他那邊就要香消玉殞。這個時候,小鹿開了口,聲音很輕:“大哥?”程世騰的氣息一顫,想要回答,然而小鹿的睫毛顫抖著合了下去,像他方才毫無預兆的蘇醒一樣,他毫無預兆的又昏迷了。趙駝子把小鹿的襯衫撕成了布條子,一圈一圈的勒纏了他的腰腹,算是包紮。程世騰靜靜的站在一旁看著,笨手笨腳,幫不上忙。這一趟真是來對了,他想,小鹿縱然要死,也應該死在自己的懷裏眼中。屍體也是需要疼愛摩挲的,孤零零的等著冷硬腐爛、孤零零的等著化為白骨,那就太淒涼、太可憐了。四個人,加上三頭累得半死的老驢,程世騰一行人又上了路。一頭驢馱不動兩個人,小鹿肚子上有傷,又禁不住顛簸與活動,所以程世騰與胖三兒輪了班,抱著小鹿往前走。好在小鹿如今瘦得隻剩了一身細骨頭,幾乎是個孩子的分量,抱著走也走得動。————————抱歉,因為近來比較忙,所以本文近幾日改為隔日更。        第一百九十八章程世騰沒再往東河子走——不必去了,他是奔著小鹿來的,現在找到小鹿了,東河子和他就沒有任何關係了和小鹿也沒有任何關係了。他替小鹿做了主。小鹿始終是不醒,並且很快的開始發燒。出山之後過了不久,他的腹部傷口也顯出了腐爛的征兆。趙駝子把三頭驢還給了他的地主朋友,並且不要押金,說這一趟叨擾了對方,如今要走了,隻求對方幫自己找一輛安全的大車,因為這裏有急需治療的傷號,不敢在路上再耽擱了。地主知道趙駝子弄回來的這個傷號乃是軍人,而且還是被日本飛機炸傷的,故而義不容辭,沒錢拿也要幫忙。他兒子也是地麵上的能人,得了老子的命令,便趕出一輛大馬車,把小鹿和程世騰藏進了馬車裏。趙駝子還是跟著程世騰走,胖三兒卻是先跑一步,快人一步的獨自回了天津——他到天津是有任務的,依著程世騰的命令,他回家聯絡一番,不出半天的工夫,就有個德國人開著汽車駛出租界,直奔城外迎接程世騰去了。對於歐美人,日本兵並不大管,也很少盤問檢查;對於德國盟友,日本兵又是格外的更親切一點。所以德國人的汽車出了城又進了城,一路走得暢通無阻,很順利的便把程世騰一行人送進了租界地。這個時候,小鹿已經開始發臭了。他燒得人事不省,一直在程公館內待命的醫生為他解開了腹部繃帶,程世騰與胖三兒站在一旁圍觀,觀到最後一起驚呼了一聲,因為發現小鹿的傷口已經腐爛成了個拳頭大的孔洞,糊滿了紅黑相間的膿血。程世騰俯下身去,心慌意亂的大喊小鹿,想讓小鹿給自己一點反應;然而小鹿雙目緊閉,隻能微弱的、斷斷續續的呼吸。程世騰在家中開辟出了一間病房。病房內是無比的潔淨,按照醫生的要求,還會定時噴灑消毒藥水。雖然現在兵荒馬亂,但是憑著程世騰的本領,弄到所需的藥物還是不成問題。醫生二十四小時守在程公館,日夜隻圍著小鹿一個人轉。起初醫生還不敢確定小鹿是否能活,但是他很快就發現小鹿的生命力是如此頑強,如同野獸一般,在昏迷之中與感染與炎症戰鬥。有好幾次,他已經高燒到了極其危險的地步,然而在醫生和程世騰一起絕望之前,他總能生生的停在鬼門關前,最後的一步,他硬是不肯邁。三天之後,小鹿終於徹底清醒了。他睜開眼睛向上看,看到了雪白的天花板。這似乎是讓他感到了不可思議,於是他愣怔怔的對著天花板望了許久。及至看得夠了,他緩緩扭頭,迎上了程世騰的目光。程世騰坐在床邊,睜大了眼睛一直在盯著他的舉動,然而不敢貿然出聲驚動他。直到見小鹿轉向自己了,他的嘴角動了動,木然久了的麵孔上,牽牽扯扯的現出了一絲笑容:“醒了?”然後那笑意像眼淚開了閘一般,順著他的眼角眉梢,瞬間流了他滿臉。他蒼黑粗糙的麵孔忽然熠熠生輝,嘴也咧開了,笑出了一口潔白的好牙齒。站起身手扶床邊彎了腰,他低下頭又問小鹿:“醒了?”小鹿眨了眨眼睛,腦海中最後的回憶是火光與密林。火光密林和周遭的潔白牆壁顯然不是一個世界的風景,於是他繼續回想,又想起了飛馳的汽車,轟鳴的飛機,驟然而起的大爆炸,以及伴隨著劇痛的天旋地轉。“你救了我?”他用嘶啞的輕聲問程世騰。程世騰俯身麵對著他,一味的隻是笑,笑得沒有聲,也說不出話,單隻能夠對著小鹿點頭——他感覺自己好像是重生了一個小鹿,小鹿前些天昏迷不醒,真和死了是一樣的。小鹿的手腳隨即動了一下,是個作勢要起的意思:“我得回去,我的兵——”程世騰不笑了,他用手指一摁小鹿的嘴唇,堵住了小鹿後麵的話。“從你遭了轟炸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六天。”程世騰低聲告訴他:“東河子早丟了,你的隊伍,據說也散了,沒全散,說是有一個團沒開槍,直接向日本人投降了。”小鹿聽了這話,眼睜睜的看著他不言語。昏迷得太久了,小鹿須得一點一點的轉動腦筋,才能領會程世騰的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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