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鹿俯下身,在他耳邊問道:“不回老家了?”何若龍微微的一搖頭。不回了,離開家鄉那麽多年,一直沒回去過,因為總相信著將來會有一場最風光的衣錦還鄉。可事到如今,人之將死,衣錦還鄉忽然算不得什麽了,老家已經沒了他的親人,他孤零零的回去幹什麽?耳邊又響起了小鹿的聲音:“好,我知道了。”他握著小鹿的手不肯放,還有字要寫,然而手指顫抖著不聽指揮。停頓片刻之後,他艱難的在小鹿掌心中,又劃出了第一筆。這個字不好寫,筆畫這麽多,橫豎撇捺折,左一筆右一筆,每一筆都是百轉千回。寫到最後一筆,他那手指虛脫一般的滑到了掌心邊緣,這一回,力量真是耗盡了。小鹿看懂了那個字,那是一個“愛”。緩緩的合攏手指握緊了何若龍的手,他低頭附到對方耳邊,想要作出回答,然而一時間呼吸顫抖,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何若龍死在了三天後的下午。他死的沒有預兆,是在睡夢中咽了氣。當時小鹿坐在床邊,正在低頭讀一張報紙。一張報紙讀完了正麵讀反麵,及至反麵也讀完了,小鹿抬起頭,忽然感覺這屋子裏安靜得異常。於是他扭頭去看何若龍。何若龍仰臥在床上,穿著一件白綢子小褂,薄薄的毯子向上一直搭到胸口,兩條胳膊整整齊齊的垂在身邊。凹陷的雙目緊閉了,他神情安詳,皮膚泛出清冷的光。小鹿看著他,看了片刻,忽然喊了一聲:“若龍!”沒有回應。小鹿放下報紙站起身,走到床頭深深的彎了腰,在何若龍耳邊又喊:“若龍!”何若龍安然的睡著,短頭發梳得一絲不亂,顯出他飽滿的額頭和筆直的鼻梁。小鹿緩緩的直起了身體,同時將一根手指伸向了何若龍的鼻端。沒有呼吸了,沒有聲音了,恩怨情仇全沒有了。小鹿怔怔的望著何若龍,氣息是冷的,眼睛是幹的,手指是僵的。然後他猛然一收手,沒事人似的轉身往外走。走出臥室走出堂屋,一直走到了正房門前的台階上。雙手叉腰抬頭望了望天,好天氣,響晴薄日,有汗水順著他的鬢角向下淌,仿佛他是一塊冰,正在酷日之下緩緩的融化。院子角落裏擺著一張小圓桌,張春生蹲在桌旁,正在用抹布擦拭一隻綠油油的大西瓜。李國明站在一旁,手裏拿著一把大西瓜刀。驟然察覺到小鹿出來了,兩人一起向他抬了頭。而迎著這二人的目光,小鹿平平淡淡的說道:“他死了。”“嗆啷”一聲響,是李國明手裏的西瓜刀落了地。而張春生放下抹布,卻是並不慌亂,隻說:“我去端盆水給他擦擦身,然後讓小李趕緊去壽材店給他賣身裝裹衣服回來。天熱,不能把人放在家裏停太久。”小鹿的眼神有點呆,但是腦筋還在正常的轉:“白事兒的規矩我不大懂,你要是懂,你就掂量著給我辦。裝裹衣服不用買了,他有新的。”張春生站在樹蔭下望著他,看他鎮定得可疑,一顆心反倒懸起來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很利落的,小鹿給何若龍擦了身。擦的時候他什麽也沒想,甚至沒想何若龍已經死了,自己手下所擦的這具身體,已經成了一具沒有活氣、沒有反應的屍首。李國明怕死人,意意思思的想要跑,於是張春生派他去棺材鋪訂棺材,然後也不驚動旁人,單槍匹馬的給小鹿打起了下手。他一邊拿東遞西,一邊緊張的瞄著小鹿——小鹿太平靜了,平靜得讓他幾乎不安。他總記得小鹿那年夏天急怒攻心,曾經吐血。沒有比吐血更傷元氣的了,他怕小鹿會冷不丁的反應過來,再嘔出一口。然而小鹿真的是很平靜。何若龍的肢體還柔軟著,很聽小鹿的擺弄。小鹿一邊用濕毛巾輕輕的擦,一邊咕噥了一句:“瘦成了這個樣兒。”張春生看了他一眼,然後遲疑著答道:“嗯。”小鹿一路往下擦,擦到下腹的時候,格外仔細的將那器官拈起來細細抹拭。那器官冰涼柔軟,嫩紅的血色消失了,呈現出了灰敗的顏色。小鹿笑了一下,笑容類似嘲笑,也不知道是在嘲笑誰。及至從頭到腳都擦幹淨了,小鹿給何若龍穿上了一套嶄新的斜紋布軍裝。張春生幫了他的忙,讓他能把何若龍打扮得整整齊齊。一身戎裝的何若龍躺在那裏,乍一看幾乎還存留著幾分英姿。小鹿忙忙碌碌的圍著他轉,忙中偷閑看了他一眼,感覺他這模樣很好看,心裏就有些滿意,有條有理的繼續忙碌。傍晚時分,張春生在後花園子裏找了一間陰涼空房,在其中設置了一張簡易的靈床。讓勤務兵把何若龍抬過來安放了,張春生走到小鹿麵前,左思右想的說了一句:“師座,就是這樣吧!”傍晚時分,張春生把小鹿帶回了前頭院子。這時候李國明也回來了,並且身後跟著武魁。小鹿見了武魁,開口問道:“有事兒?”武魁搖了搖頭,下意識的想笑,但是笑容露出一半又被他強行收了回去:“半路遇見小李,聽說那個誰??沒了,我就過來看看您,您??反正是??節哀順變吧。”幾句話讓武魁說得斷斷續續,因為他真是不知道怎麽說才合適。誰家死了孩子,或者死了老婆,或者死了長輩,他到了場,全有合適的場麵話可說;但何若龍身份尷尬,說他是個什麽都不合適,所以武魁思前想後的,越想越感覺怎麽說都不大對勁。小鹿聽了這話,不置可否的一點頭。而張春生見狀,忽然開口說道:“師座,您該吃晚飯了。”然後不等小鹿回答,他拔腿走開,開始張張羅羅的讓勤務兵通知廚房開飯。晚飯端上來,是幹幹淨淨的一小桌子。小鹿像往常一樣吃了兩碗大米飯,然後吃完飯後一抹嘴,他也沒覺出飽,也沒覺出餓。張春生問他要不要再來一碗湯,他一愣,這才發現桌子上還有湯。武魁沒有走,在背人處小聲問張春生:“哭了嗎?”張春生搖搖頭:“沒有。”隨即又道:“你晚上別走了,陪他說說話。”武魁答應了,然後往院內地上灑了些水,又搬了椅子和板凳出來,口中呼喚道:“師座,出來坐會兒,吃點兒西瓜吧!”小鹿本來是正在堂屋裏來回的踱步,聞聲走了出來,見武魁把小桌子都搬了過來,正在握著一把大刀比比量量的要切西瓜,就過去在那椅子上坐下了,同時隨口說道:“今年西瓜好。”武魁手起刀落,隻聽“喀喇”一聲,西瓜應聲裂成了兩半。張春生端著一大壺茶也走過來了,把茶壺茶杯放到小桌子上,他在旁邊的小板凳上坐了下來,又抬頭說了一句:“小李,蚊香。”李國明換了一身短衣短褲,露出了白生生的胳膊腿兒,並且往身上灑了一點花露水。趿拉著緞子麵布鞋走了過來,他在不遠處點了一盤蚊子香,然後也坐到了小鹿身邊。小鹿見了這個陣仗,恍恍惚惚的一笑:“怎麽全圍上來了?”武魁一邊切西瓜,一邊笑道:“師座,我說實話吧,其實是小張怕您一個人在屋裏呆著,心裏難受,所以讓我們把您請出來坐坐。”張春生沒想到武魁真說實話,登時垂了眼簾不肯看人。而小鹿掃了他一眼,緊接著笑了:“我又不是小孩兒。何至於讓你們——”他這話沒說完,因為李國明拿起一塊西瓜,將那個尖兒送到了他的嘴邊:“咬一口,一塊西瓜就這個尖兒最甜。”小鹿咬了一口,發現這一口的確是甜。下意識的回頭望了望正房窗戶,他想西瓜這東西,若龍是能吃的,這個西瓜這麽甜,應該給他弄一口嚐嚐。看過之後,他轉向前方回了神。眼看武魁正眼巴巴的看著自己,他不由得笑了一下:“人命這東西,說脆弱也脆弱,我約莫著他熬不了多少天,可是沒想到他能一覺睡過去。”李國明插嘴說道:“是呢!這都沒法兒算的,那年北平城裏的楊財長不就是嗎?在朋友家裏打了一宿麻將牌,天亮的時候剛一起身就暈過去了,暈了沒三天就死了。還有那個何老帥,你們都不知道吧,他是馬上風,在他姨太太身上正高興呢,忽然就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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