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生將一卷幹幹淨淨的熱毛巾遞給了他:“是高大直。”小鹿一愣:“那高大長是誰?”張春生正色答道:“沒有高大長,隻有高大直。” 第一百三十九章年關將近,落雪覆蓋了軍營房頂和糧草垛,沒有一紙明確的停火協議,然而交戰雙方的確是停火了,仿佛過年是比天更大的事情。事實上停火雙方並不隻是熱愛過年,他們也是實在打不動了——雙方都缺糧食,都缺棉衣,缺,後方又不供給,所以他們很自然的要消極怠工,雖然沒有消極到槍炮入庫馬放南山的地步,然而大仗肯定是不打了,偶爾互相對著放幾炮,打不死人聽個響,也像是禮炮。這天下午,程廷禮從張家口回了天津,進門的時候,正遇到兒子在地上慢慢的走動。父子相見,先是對視了一眼,隨即程世騰先開了口:“爸爸。”程廷禮打量著兒子的模樣,見他那張臉瘦得又有高顴骨又有尖下巴,脖子也是細細的一把。穿著一件海軍藍的絨線衫,他那新剪的短發沒上生發油,大概又是剛洗過,所以看著幾乎毛茸茸。毛茸茸的腦袋配著毛茸茸的絨線衫,他成了個大號的病學童。單手扶著沙發靠背,他拖著右腿慢慢的向前挪。右腿是這幾天剛拆的石膏,從愛克斯光片上來看,斷裂的小腿骨的確是已經結結實實的長好了,然而右腳一旦落地,整條右腿的骨頭都會爆發出鑽心的疼痛——骨頭疼,筋也疼,而且不靈活,不能隨著他的心意運動,所以他需得熬刑一般的天天走,不走的話,腿就廢了。程廷禮一直憋著要和兒子算一筆總賬,因為兒子放跑了他的小鹿。他身邊並不缺少漂亮的青年,可小鹿和這個兒子一樣,總像是獨一無二,兒子是用來傳宗接代繼承家業的,還帶著一點公事公辦的色彩;小鹿卻是他的小體己小點心,是他留著以慰晚景的小寶貝。他等了那麽久,花了那麽多工夫,才把這小寶貝弄回了家裏弄到了床上,結果一眼沒看住,就讓兒子給拐走了!真要是拐走了,也算這兒子有膽色有辦法,他也認了!可事實是這混賬東西幾乎送了命,而小鹿——他最近剛收到的消息——已經跑回東河子,打起了趙振聲的大旗!好家夥,單從本事來看,他簡直不能確定哪個才是自己的親兒子!程廷禮認為自己和混帳兒子是無理可講的,所以很想直接用手杖敲他個鬼哭狼嚎。然而兒子自從死裏逃生還了陽之後,一直是半死不活,而且長久的不說話。若不是小鹿在東河子鬧大了,程廷禮甚至都沒能從他口中問出小鹿的下落。如今不用問也知道了,程廷禮腦筋一轉,立刻把那來龍去脈推想出了個八九分。推想到了最後,他就覺得此小鹿越來越不像彼小鹿之子。鹿副官的脾氣和心思都是擺在明麵上的,對他無論好壞,從來都是坦坦白白沒藏掖。而這個小鹿卻敢耍出這麽狠辣的陰謀詭計——這哪裏隻是想要小瑞的命?這還是要讓自己斷子絕孫啊!程廷禮不肯輕饒了小鹿,他隻是暫時騰不出手去整治對方。趙振聲現在和南京政府的關係十分緊張,程廷禮預備趁此機會加把勁,讓中央政府出麵,把姓趙的處置掉。否則姓趙的漫天撒網拉攏力量,眼看就要和他分庭抗禮了。程廷禮在心事沉重的時候,往往會和氣一點。像一位標準的慈父一樣,他對兒子說無關痛癢的平淡話:“腿還是疼?”程世騰垂下頭,聲音很輕的嘀咕道:“我會不會落下殘疾?”程廷禮也正為此懸著心,但是表麵一點不露:“不要胡思亂想,骨頭都長好了,還能有什麽問題?”然後他進入正題:“上次我讓小馮給你送的照片,你看了沒有?”程世騰遲鈍緩慢的抬眼望向了他:“看了。”程廷禮忽然來了興致:“你看那姑娘怎麽樣?”程世騰垂下了頭:“還行。”程廷禮一屁股坐在了沙發上,轉身向後對著兒子說道:“人家也瞧過你的照片了,全家都很滿意。老白那個人很開明,說是隻要孩子看照片看出意思了,就讓你們見個麵,先自由的交個朋友。”程世騰知道所謂“老白”者,乃是一位老新貴。就和當年的段大帥一樣,如今正是炙手可熱的人物。程廷禮做任何事都是必有所謂,包括獨生兒子的婚姻。他當年結婚就像是完成一樁任務,如今對待兒子的婚姻,他也像是對待一樁任務一般,非常的理性客觀。既然橫豎要結一次,當然不能白結。這時候,程廷禮追問了他一句:“見不見?”不等程世騰回答,他自己作了回答:“見見吧!”程世騰沒說話。見就見吧!不見,他也沒有新的盼頭了。也或許是一直就不曾有過盼頭,所謂盼頭,全是他一廂情願的妄想。程廷禮非常忙,忙著對付趙振聲;忙著向老白解釋自家兒子是新受了傷,絕非瘸子;忙著去一趟南京又回來,忙得要命,於是就給了小鹿一段喘息的時間。小鹿恢複了兵工廠的生產,又花大價錢,把先前回了山西的幾名工程師請了回來。一百萬夠他花一陣子了,但也隻是一陣子而已,所以他還得另找新的活路。他很忙,甚至比程廷禮還忙。忙過整整一天之後,他會在入夜之後去瞧瞧何若龍——比如此刻。此刻他進門時,何若龍正裹著棉被縮在床角發呆。剛剛有人給他洗了個澡,給他剃了頭發刮了胡子。這一場強製沐浴的總指揮是李國明,李國明知道怎麽把一個人收拾得香噴噴可人意。而何若龍本來就被小鹿折磨得失魂落魄,經過了這一場過分徹底的清潔之後,他越發的癡傻了。閉著眼睛蜷縮成很大的一團,他沒有睡,然而會接二連三的做夢,有美夢,也有噩夢。現在他不怕噩夢,他怕美夢,美夢裏他英姿颯爽,騎著駿馬檢閱軍隊,後頭跟著長長一溜隊伍,隊伍裏的人爭先恐後的喊他師長喊他將軍。他喜悅得要叫要笑,可是恍恍惚惚的睜開眼睛,他眼前隻有這麽一間牢房,以及近在咫尺的小鹿。小鹿坐在床邊,很認真的端詳著他,端詳到了最後,他開口問道:“怎麽還是這麽瘦?”何若龍閉了眼睛,不肯回答。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吃不下飯,小鹿有時候會派人看著他吃逼著他吃,於是他像行屍走肉一樣不吃強吃,可吃過之後,往往又會嘔吐。為什麽會嘔吐,他也不知道。他感覺自己是生了病,到底是什麽病,他不知道。他對自己的診斷,是憑著預感。但他也還是什麽都不說。他隻想自己都當上師長了,師長,很大的官了。他還想繼續當下去,還想再高升,想極了,想得痛不欲生。可他現在很虛弱,連“想”的力氣,都要失去了。這時,小鹿又開了口:“你知道嗎?程世騰並沒有死。那麽著都沒死,他的命還真不小。”何若龍眼中的小鹿,一直都是隻有好,一直都是捧著自己愛著自己,要把自己舉到天上去;他所愛的是那樣一個小鹿,他心心念念要救的,也是那樣一個小鹿。如果知道自己弄回來的是這麽一個邪祟,他想自己不會去冒那個險。小鹿輕輕的歎了一聲:“死生有命、富貴在天。”然後他垂下目光,見何若龍從棉被下麵露出了一排腳趾頭。他伸手摸了摸它們,何若龍如同木雕泥塑一般,沒有動更沒有躲。那隻手順著他的腳背往棉被深處走,走到了一定的程度之後,小鹿笑了一下:“光著呢?” 第一百四十章小鹿讓李國明送進了一身將校呢軍裝,軍裝嶄新的,肩章領章俱全,是何若龍提前給自己預備下的新行頭。可惜他當了師長之後一直是在戰場上跑,從早到晚煙熏火燎的,這新行頭就一直沒能上身。他不是特別講究穿戴的人,但是這一身新衣服被他整整齊齊的掛在了立櫃裏,連疊都不舍得疊,怕壓出了褶子。依著他的計劃,這應該是他新年時的新裝,他會穿著這麽一身好衣服,設法前去拜見趙振聲,感謝對方的軍餉,感謝對方的委任狀。然而軍餉很快就耗盡了,委任狀也並不值錢,小鹿派了個參謀過去,也能要回來一張。他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由著小鹿擺弄自己的胳膊腿兒。真是病了,他想,現在打開門窗讓他逃,他都逃不動了。僅存的一點精氣神藏在心裏,隻夠讓他在清醒的時候思想,越是思想,越是痛苦。不想了,去做夢,夢醒了還是痛苦。新軍裝上了他的身,尺寸果然是很合適,肩膀腰身尤其是剪裁得好,顯出了他寬闊的肩膀和修長的身量。搖晃著坐在床邊垂下雙腿,他低了頭,見小鹿單膝跪在前方地上,正抬了自己一隻腳,要給自己穿上馬靴。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力量,他忽然抬腳蹬向了小鹿。腳是赤腳,隻穿了襪子,蹬了人也蹬不狠,況且他此刻的力量也很有限。小鹿猝不及防的挨了一腳,向後仰了一下之後重新蹲穩當了,他向上抬眼問道:“怎麽?又想當師長了?”何若龍用雙手虛虛的抓了腿邊的床單,拚命一般的彎下腰吼了一聲:“別說了!”小鹿笑了一聲:“你要絕食,就絕得徹底一點兒。何必要把自己餓成半死不活,連罵人都罵不響亮?怎麽?怕自己吃出力氣了,會讓我沒法隨便的玩兒嗎?”說完這話,他為何若龍穿上了另一隻馬靴。扶著對方的膝蓋站起身,他後退一步審視了一番,發現穿戴整齊的何若龍還是頗有幾分“姿色”——在旁人眼中,何若龍大概和姿色二字完全不搭界,但是在小鹿眼中,何若龍做久了美人,縱是現在消瘦成了一名病夫,他也還總記得對方曾經的好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