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淩晨時分,火車在正定火車站停了。程世騰一直是沒大睡,最困的時候也隻是摟著小鹿打個盹兒,此刻正是秋末冬初的時節,白天有太陽倒也罷了,夜裏寒風呼嘯,列車裏又沒開暖氣,人在包廂裏過夜,就很是有些受罪。程世騰是個從來不受罪的人,今夜忽然凍成了個青皮蘿卜,自然是痛苦;但因為他心裏有盼頭,所以苦也不苦,把小鹿的手塞進自己的大衣袖子裏,他用毯子把兩個人包裹成了個巨大的繈褓。小鹿靜靜的蜷縮在他懷裏,蜷得很小,耳朵貼著他的胸膛,隔著層層的衣服,能聽到他清清楚楚的心跳——那是很健康很有力的一顆心髒,如果由著它跳,必能再跳四十年五十年,把程世騰從個翩翩佳公子,跳成個堂堂老太爺。在火車到達正定之前,小鹿忽然從程世騰的袖子中抽出手,向上摸了摸他的臉,又很低的喚了一聲:“大哥。”程世騰立刻低了頭:“嗯?有事兒?想撒尿?”小鹿搖了搖頭:“沒什麽。”程世騰收緊雙臂,狠狠的抱了抱他:“別怕,到了正定咱們就換車,人不知鬼不覺的,誰能猜到咱們上了京漢線的火車,半路卻拐到山西去了?”小鹿閉上眼睛,笑了一下——是啊,你若是不說,誰能猜到呢?可惜,你說了。停車之前,包廂房門被保鏢從外麵敲響了。程世騰帶著小鹿下了床,然後獨自走過去拉開了門。保鏢進來拎了箱子,小鹿跟著程世騰走出去,見李國明孤零零的站在過道裏,正是個手足無措的模樣。忽然見小鹿露了麵,他委委屈屈的一張嘴,聲音小得像貓叫:“鹿少爺??”小鹿看了他一眼,隨即回頭問程世騰:“他怎麽辦?”程世騰懶得在李國明身上多花心思,直接大喇喇的答道:“繼續帶著,免得他跑回天津胡說八道。”話音落下,他隨著慣性向前一晃,是火車正式停穩當了。正定不是個小站,上下車的人很是不少;前後的普通車廂立刻就擠亂了套,但包廂車廂屬於高級世界,乘客很少,能讓程世騰一行人大步流星的走個痛快。及至下了火車上了月台,程世騰一手插在大衣兜裏,一手拉著小鹿環顧四周——月台下方的鐵軌上並排停了好幾輛火車,全是從山西過來的車皮,來的時候,滿載著煤炭;如今煤炭卸幹淨了,就隻剩了空車。這空車自然還得回山西去,而程世騰打的就是它的主意。一圈看遍了,程世騰遲疑著沒有行動,正當此時,一個黑黢黢的人影子從人群中跑了過來,跑得腳下無根,一路幾乎像是連滾帶爬。及至到了程世騰的麵前,這人在路燈下露了真麵目,原來是個其貌不揚的中年漢子,腦袋上還扣著一頂前朝流行的青緞子小帽。天冷,他喘出了一團白氣,摘下小帽對著程世騰一躬身,他開口講出了一口帶著山西味的國語:“程大爺,我從後半夜就開始等您,可算把您等過來了。您快跟我上車去吧,這火車開動也是得按時間的,走得太晚了,人家車站不讓。”程世騰顯然是認識此人,並且還是熟識。對著身後保鏢一揮手,他領著小鹿邁了步:“走!”一行人跟著中年漢子向前走出了老遠,直到四周已經不見乘客的影子了,才到達了目的地。目的地也是一輛運煤的火車——後頭車皮裝煤,前頭車廂幹淨整潔,卻是中年漢子專為了程世騰提前收拾的。把程世騰請進了車廂之中,中年漢子一邊招呼小夥計沏茶,一邊笑道:“擦了好幾遍,連一星點兒煤末子都不帶留的,您隨便坐隨便躺,絕不會髒了您的衣裳!”借著車頂吊下來的一隻小電燈泡,程世騰審視了車廂內的環境,然後笑道:“老王,看不出來,原來你這破車裏還別有洞天啊!”老王擺著手笑:“哪裏哪裏,這兒原來是車上工人休息的地方,讓我狠狠的灑掃了一通,要不然髒的喲,您都不能往裏進。”程世騰又看了看通往前後車廂的小門,末了一點頭:“好,老王,弄得真不錯,不但寬敞幹淨,還挺暖和。這回你是幫了我的大忙,等到了山西,我答謝你。”老王很憨的發笑:“不不不,應該的,應該的,舉手之勞。”然後他搓了搓手,興許是方才跑急了,如今站在電燈下,就見他摘了小帽,滿腦袋是汗:“那個??沒有床,就是椅子,程大爺就對付著歇歇吧,我去——”話沒說完,他像是不知道怎麽措辭才好了,笑眯眯的抬手向後一指,指的乃是火車頭的方向。程世騰知道他是跟著火車來回跑慣了的,現在火車馬上要開,他興許是忙得很,便一團和氣的說道:“老王,不用你陪著我,你該幹嘛就幹嘛去!”老王“嗬”的笑了一聲,笑得有點愣,甚至震得腦袋隨之一顫,成股的汗水順著鬢角淌了下來。抬起袖子擦了擦腦袋,他忽然做了個向後轉,很突兀的扭頭就走。及至他真出了車廂,程世騰對著小鹿低聲笑道:“這幫老西兒最有錢了,別看他穿成那個樣兒,他自己開礦,煤生意也做,土生意也做,前幾年我沒少和他打交道,人倒是個好人。”小鹿走到窗前向外望了望:“這回,是不是就要直接進山西了?”程世騰笑道:“沒錯,一出河北就安全了。”小鹿閉了眼睛,回想了自己所看過的鐵路地圖,回想到了最後,他扭過臉,對著程世騰一笑,笑得彎了眼睛露了牙齒,幾乎稱得上是粲然一笑。程世騰雙手插兜,向後往板壁上一靠,非常的得意——一切都是按照計劃來,現在天津的人馬,肯定想不到他們已經到了正定。火車緩緩的開動了,同時天邊也現出了一點明亮的光。小鹿坐在窗邊向外望,感覺這輛火車簡直是從黑夜一路開進了黎明。太陽升起,會有朝霞。朝霞將是鮮紅,如同潑了漫天的血。正當此時,前方車廂門一開,老王伸了個腦袋進來笑道:“程大爺,早餐來了,車上沒好東西,就是包子和粥,您湊合著吃兩口吧!一會兒有工人從後頭往前來,得從您這車廂裏過,我讓他們小心著,別蹭髒了您的東西,您也記著離他們遠點兒——在悶罐車裏滾了一宿,他們那都沒有人樣兒了。”程世騰心情愉快的連連點頭:“好,讓你費心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早餐來得很慢,老王沒露麵,是個大夥計端著托盤來回送了幾趟包子和米粥,除此之外,還有幾大壺釅釅的熱茶。靠著車窗有固定的桌椅,正好能容程世騰與小鹿相對而坐。其餘眾人則是各找地方吃喝,李國明垂頭喪氣的吃了個肉包子,然後鬧了尿急,嘀嘀咕咕的說了幾聲,也沒人搭理,於是他自己走前方小門出了車廂,想要在車廂連接處順風撒一泡尿。包子的滋味並不高明,然而粥熬得很夠火候,隻是容器太不講究,是粗瓷大碗。程世騰捧著大碗慢慢的喝,熱粥緩緩的向下進了肚,很快溫暖了他冰冷的腸胃,讓他舒服得直打冷戰。小鹿本來也是在端著大碗喝粥,然而在火車駛過一處小站之後,他留意到了窗外一閃而過的站牌,便放下大碗,伸手從程世騰的懷中掏出了懷表——他那隻白金殼子的手表已經不知所蹤了,丟的時候不知道,丟後許久了,才意識到了它的失蹤。打開表蓋看了看時間,他發現此刻正是上午十點多鍾,火車早已進了山西地界。而程世騰從大碗邊沿射出目光,笑吟吟的盯著小鹿看,看小鹿的臉,也看小鹿的手。小鹿認真辨認時間的模樣,在他眼中,也很可愛。“還早呢!”他開口笑道:“今天咱們還得在火車上混。”話音落下,車廂後門外起了吆喝聲音,正是黑鬼子一樣的工人從悶罐車廂走過來了。程世騰等人先前受了老王的囑咐,所以盡管距離車廂後門不近,但是為了保持衛生,還是盡量的都提前靠了邊。程世騰怕工人經過,會把煤末子落進碗裏,所以抓緊時間又喝了幾口粥,然後把大碗一推,他抽出手帕擦了擦嘴。小鹿用拇指輕輕摁下了懷表表蓋,摁出了輕輕的一聲響。不動聲色的攥著一手冷汗,他捏著懷表,沒有放,一雙眼睛盯著懷表,也沒有轉。正當此時,車廂門也開了,一幫黑猴子似的工人靈活的跳躍過車廂連接處,險伶伶的絡繹進了來。而在小鹿抬眼望向他們的一瞬間,槍聲忽然爆發了!黑猴子們從破衣爛衫下麵掏出手槍,不由分說的就對保鏢們扣了扳機——動作太快了,太沒有預兆了,訓練有素的保鏢們甚至來不及出聲,就被亂槍打成了篩子。而與此同時,小鹿一躍而起,抱著程世騰滾進了車廂角落裏。程世騰驚叫一聲,隨即就聽車廂門口響起了熟悉的聲音:“小鹿!我來了!”掙紮著從小鹿懷中抬起頭,他看到了何若龍!何若龍雖然沒有破衣爛衫,但是通身煤灰,也是個肮髒樣子。程世騰看完了他再看小鹿,就見小鹿仰起頭,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又長長的呼了出來。“好了??”小鹿輕輕的歎出了一句話:“成功了??”程世騰猛然推開了小鹿,隨即扶著板壁站起身,低頭看著滿地的鮮血與殘屍,越是看,一雙眼睛睜得越大——他的心腹幹將們,竟然都被那一陣亂槍打碎了!人碎了,列車鐵皮也被子彈穿出了無數窟窿眼,他姿態僵硬的向前邁了一步,一步邁出去,他趟了一鞋的血。難以置信的回了頭,他的白皙額頭上浮凸出了一道青筋,青筋一跳一跳,他的眼睛則是泛了紅:“小鹿?”小鹿並沒有走到何若龍身邊,而是獨自靠牆站立了,神情虛弱的對著程世騰一笑,他輕聲開了口:“大哥,我騙你的。”程世騰顫抖著抬手指向了何若龍,感覺自己隨時可能死去——不需人來殺,他自己就能這樣的死去:“你還是想著他嗎?”他用帶了哭腔的聲音又問了一遍:“你還是想著他嗎?”小鹿抬了腳,一步一步的走到了程世騰麵前。伸出雙手擁抱了對方,小鹿很溫柔的拍了拍他的後背:“大哥,不要哭。”話音落下,他一掀對方的大衣,利利落落的拔出了對方腰間的配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