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許久沒有睡過這樣甜美的覺,睡得腦子裏風平浪靜。天要亮不亮的時候他醒了,正好看到小鹿從衛生間裏走了出來。等到小鹿回到床上,程世騰立刻又把他摟進了懷裏:“幹什麽去了?”小鹿認為他問的都是廢話:“撒尿。”程世騰沉默了一會兒,隨即把嘴唇印到了小鹿的後脖頸上。這回好了,他想,自己到底是比父親更有魅力,父親替自己抓回了小鹿的人,有父親對比著,自己成了好人,正好趁機籠回了小鹿的心。鬧私奔當然不是什麽好事情,尤其自己不是個毛頭小子了,於公於私都不該輕易任性,然而讓他和他老子分享一個小鹿,他又實在是做不到。借酒消愁愁更愁,他總不能當一輩子醉鬼,所以隻能是私奔。私奔是下下策,下下策也是策。再說他惦記小鹿也不是一年兩年了,十幾歲就開始惦記,惦記到了二十幾歲,依然惦記。他自己估摸著,大概命中犯鹿也會遺傳,自己這輩子是真離不得這家夥了。翌日上午,程世騰獨自一人坐在餐廳裏,哢嚓哢嚓的吃了一盤子烤麵包片。平時他的飯量沒這麽大,但是因為今天心情好,所以他的舉止全部偏於豪邁,不但吃得多喝得多,甚至在臨走的時候,他還要在院子裏仰天長嘯:“小鹿,我走啦!”樓上傳下一聲直通通的吼,狗吠似的,是小鹿潦草的回應。這聲回應讓程世騰也很歡喜——這回就對了,他倆成一家了!程世騰一路都是美滋滋的,直到他回了家,發現他爸爸也回了來。兩個姓程的如今看對方都如眼中釘一般,然而因為是親父子,誰也不好鏟除了誰,所以還得維持著父慈子孝的局麵。程世騰規規矩矩的往程廷禮麵前一站,口中問道:“爸爸,您這一趟去北平,和趙振聲談得怎麽樣?”程廷禮微微的皺了眉頭:“我和他言談——”他拖了長音,於是程世騰忍不住接了話:“甚歡?”程廷禮一搖腦袋:“非也,甚是不歡。”在程氏父子一問一答之時,小鹿這裏也有變化——張春生回來了。張春生走的時候像個黑影子,回來時也依然是不聲不響,唯有李國明眼睛尖,第一個發現了他:“哎,你娘病好啦?”張春生早在十幾年前就沒了娘,所以沒有忌諱:“嗯,好了。”隨即他又問道:“團——鹿少爺醒了嗎?我回來了,想去告訴他一聲。”李國明不耐煩的揮了揮手:“不知道醒沒醒,你自己上樓瞧瞧去吧!要是醒了,你順手把他的早飯也伺候了,我出去溜達溜達,中午就回來!”張春生進入臥室,發現小鹿已經醒了,正躺在床上發呆。見張春生進了門,小鹿一挺身坐了起來,兩隻朦朧睡眼立時睜圓了:“小張?”張春生把房門關嚴實了,然後走到床邊垂手站立,低著頭不去看小鹿裸露著的上半身:“團座,我回來了。”小鹿來不及去糾正他的稱呼,直接問道:“怎麽樣?”張春生抿了抿嘴,看起來是一臉的嚴肅,其實是在忍著不笑:“報告團座,我這一趟回東河子,先見了武魁,武魁又找了冷營長和叢參謀。武魁和冷營長都表了態,說無論您什麽時候回去,您都是他們的團長。”小鹿聽到這裏,立刻又問:“叢參謀是誰?”張春生一板一眼的答道:“就是那個常和您做買賣的叢山。羅美紳前些天得急病死了,也有人說他是紮嗎啡沒紮好,被嗎啡毒死了——反正羅美紳的隊伍已經散了,叢山沒著落,就帶著他的親信投奔了何若龍。何若龍現在不是很有威信,叢山和他的交情也有限,隻是暫時棲身在他那裏而已。”小鹿垂下眼簾,思量了片刻,然後又問:“何若龍對武魁和老冷怎麽樣?”張春生搖了搖頭:“武魁為著您的緣故,心裏對何若龍也有氣,隻是沒辦法,上頭把他們編進了何團,他們就隻能跟著何若龍。他和冷營長一直沒從何若龍手裏得過軍餉,現在還在吃您當初留給他們的老本兒。”小鹿點了點頭:“兵工廠還開著工?”張春生不假思索的答道:“開著工呢,但是幹得沒有原來好,給工人的薪水供不上,工人都偷懶。原料也運不進工廠,都被人從半路攔截下來偷賣出去了。”小鹿有些疑惑:“何若龍怎麽會幹出這麽個爛攤子?”張春生小聲答道:“因為上頭往他這隊伍裏派下了不少人,全都能管事兒,誰也不服誰。何若龍前一陣子光顧著打羅美紳,打完了回來一瞧,已經亂了。”小鹿低頭又尋思了片刻,末了伸腿下床,趿拉著拖鞋來回踱了幾圈。抬手抓了抓一頭亂發,他自言自語一點頭:“好!” 第一百二十二章小鹿開始把些跑腿的小差事派給張春生,張春生一天幾趟的出出入入,有時候是帶回一份新報紙,有時候是買回些許零碎吃喝。因為他是個後來的外人,所以保鏢偶爾還要對他檢查盤問一番,張春生悶頭悶腦的問一答一,模樣既不招人看,性情也還不如一條好狗活潑,於是如此過了幾天之後,保鏢們便沒有興致再搭理他了——在保鏢們的眼中,這小子黑成這樣,做仆人都不夠格,除了跑腿之外,還真是沒有更適合他的活計。李國明也不管張春生的行蹤,隻怕小鹿又要去皇宮飯店會情郎——前兩次在客房門口站崗的經曆,真是快要嚇出了他的心病,回家之後他連著做了好幾夜噩夢,夢裏他站在一扇門外東張西望的把風,冷不防的後方有一隻手拍了他的肩膀,他一回頭,程廷禮!因為這一點,他最近對待小鹿是格外的討好,幾乎溫柔到了黏糊的程度,隻求小鹿多體諒自己,千萬別再幹讓自己為難的事。小鹿躺在床上看張報紙,他也要偎在一旁,小鹿不渴,他也要主動的端茶遞水,眼見小鹿不肯喝,他會把茶杯一直送到小鹿的唇邊:“來一口吧,新沏的茶,我都給您晾好了,一點兒也不燙。”小鹿就著他的手喝了一口,然後問道:“我剛才聽樓下來了電話,是你接的吧?”李國明收回茶杯,眼看小鹿正盯著報紙,便偷著也嚐了一口好茶:“忙著沏茶,都忘跟您說了——今天不是中秋節嗎?軍座讓您晚上回家一趟,吃團圓飯。”小鹿聽了這話,臉上沒表情,隻一點頭:“嗯。”李國明把茶杯放到床頭矮櫃上,因為閑不住,所以又開了口:“理發匠下午過來——您這頭發長得可真快,正好老馬上午也把衣服送到了,晚上您正好能打扮得漂漂亮亮。”“老馬”者,乃是一家成衣店的大掌櫃,程家的衣服全在他那裏做,平時記賬,年底再做個總結算。李國明對於老馬本人毫無興趣,但是一提起老馬,眼前就要出現一大排華麗服裝。好吃的好穿的都能讓他饞,自己穿不到,看別人穿也很過癮。小鹿聽了他的話,依然是不言語,隻一皺眉。小鹿下午剪短了頭發,晚上換上了新西裝。西裝料子很好,是真正的英國貨,李國明圍著他滴溜溜亂轉,給他係領扣袖扣,為他挑選領帶夾子,領帶夾子是白金的,所以也得配著白金領針,領針兩端鑲著小粒鑽石,則是和鑽石袖扣配了套。然後將一條絲綢手帕疊好了掖進小鹿胸前的口袋裏,李國明後退一步審視了一番,隨即向前一跳,在小鹿臉上飛快的親了一口。小鹿抽出手帕,在臉上擦了一下:“喜歡我這個樣子?”李國明笑道:“真好看!”小鹿隨手把手帕掖回口袋:“出去安排一下吧,咱們這就出發。”李國明答應一聲,歡歡喜喜的轉身往外走,未等他走下樓去,後方忽然起了吼聲,是小鹿的粗喉嚨:“小張!”李國明正要回頭問他有什麽吩咐,可隨即就見張春生拿著幾本嶄新雜誌跑了過來。這種活就用不著他親自動手了,於是他蹦蹦跳跳,繼續下樓去找汽車夫。張春生進了臥室,看了小鹿一眼,看過一眼就不看了。小鹿穿著一身黛藍色薄呢子西裝,西裝剪裁得太好了,正顯出了他端正的肩膀和苗條的身量。衣服穿戴得好,頭臉也收拾得好,新剪的小分頭稍稍上了一點生發油,頭發越是黑,越是襯得他臉白。這樣的鹿團長美得帶了刺激性,所以,看一眼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