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中午的時候,程世騰俯下身,湊到小鹿臉上輕輕一吻,然後用氣流一般的聲音耳語道:“我走了。”小鹿毫無預兆的睜了眼睛,原來是早醒了。抬眼望著程世騰,他沒說話,心中則是有一點詫異,因為對方居然清心寡欲,真的足足坐了一上午。程世騰想了小半天的心事,想到最後,想出了滿心的悲哀。和小鹿額頭相抵著頂了頂,他忽然很想哭:“醜八怪,我的小醜八怪。你醜死了,醜醜,你醜死了。”然後趁著眼淚還沒掉下來,他起身就走,一路頭也不回,走出了一股風。他走了,小鹿也坐了起來。推開棉被下了床,他抬手摸著腦袋來回踱了幾步。自從離開了程廷禮在意租界的那一處大公館,他就感覺自己的頭腦在日漸清醒。即便是夜裏被程廷禮灌了春藥灌了酒,一覺醒來,腦子還是能夠正常的轉。程世騰曾經讓他死過一次,何若龍又讓他死了一次。活了二十多年,已經死過兩次,也夠了。他也是個人,也是天賜的一條命,憑什麽就比別人賤,為了誰都能犧牲?頭發長了,長得讓他很不自在,他出門去叫李國明,想讓這小子給自己剃剃腦袋,然而仆人告訴他,說是李副官剛跟著大少爺走了,回程公館拿燈去了。李國明搭乘程世騰的汽車回去一趟,取了立式台燈出了門,預備自己叫輛洋車回英租界。這立式台燈的細燈柱是能伸縮的,縮了之後不過一條胳膊長,拿著也很容易。然而剛一出公館大門,他就看見門外站著個黑黢黢的青年。這人看年紀不算大,穿著一身整潔的布衣,手裏提著一隻大皮箱。筆直的站在公館門外,他舉目前望,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純粹隻是個瞻仰的姿態。門外衛兵疑惑的看著他,因為他隻是站,隻是看,所以猶猶豫豫的沒有立刻驅趕。李國明是個活潑的,見狀就忍不住問道:“哎,你是誰啊?看什麽哪?”對方轉向了他,規規矩矩的反問:“請問,這是程主席的家嗎?”李國明笑了,以為他是家裏仆人的遠親戚:“你找誰呀?”黑青年答道:“我找鹿團長。”隨即他又補了一句:“鹿子蘋,鹿團長,他是程主席的幹兒子。”李國明眨巴眨巴眼睛,有點發傻:“你到底是誰啊?你哪兒來的啊?”黑青年平靜的答道:“我叫張春生,原來是鹿團長的副官。” 第一百一十三章李國明叫了兩輛洋車,把張春生領去了英租界。及至洋車到了地方,他抱著燈跳下車,正要騰出一隻手掏車錢,然而身邊洋車夫已經伸手道了謝,卻是張春生主動付了兩份賬。因為張春生太黑,所以李國明一直看他是個髒兮兮的鄉巴佬,沒想到這鄉巴佬還有一點紳士風度,這讓他格外多看了他一眼:“謝了啊!”張春生一搖頭,隨即拎著大皮箱站住了,仰起頭望向麵前的黑漆雕花大門和門後的綠草鮮花小白樓。李國明以為他是第一次上城,沒見過這麽漂亮的小洋樓,就笑嘻嘻的想要開他幾句玩笑,然而話未出口,他忽見張春生深吸了一口氣,是非常緊張的樣子,比當初在程公館門前行注目禮時還緊張。“你別怕。”李國明莫名其妙的開了口:“這兒就是鹿少爺一個人住,我們軍座——就是程主席——現在不在。”然後他向院內邁了步:“也不知道把你帶過來對不對,照理來講,我應該先去向軍座請示請示,鹿少爺的地方,哪能誰想來就來?不過念在你是鹿少爺的舊部下,而且看你這樣兒……”後麵的話沒說完,因為是不大好聽的實話。張春生這幅模樣著實是太保險了,和風流俊俏沒有一毛錢的關係,放在哪裏都像個燒火的,軍座縱是知道鹿少爺這裏來了外人,想必他老人家在見過張春生本人之後,也肯定不會鬧意見。庭院小,三步兩步就走到了頭。張春生跟著李國明登台階進入樓內,進入樓內之後,前方是樓梯,側麵則是大客廳。李國明扭頭往廳內掃了一眼,隨即一拐彎,邊走邊喚:“鹿少爺,我回來了。”小鹿坐在沙發上,正在讀報紙。聞聲抬頭向前一望,他第一眼沒有看到李國明,看到的是李國明身後的張春生。而張春生怔怔的望著他,見他穿著一身飄飄然的絲綢睡衣,頭發長了,梳成小分頭,和他當初想象的一樣,果然漂亮死了。兩個人都像看傻了似的,全不說話,於是李國明有些心虛,幾乎懷疑張春生是騙了自己。可正當他要向小鹿做一番解釋之時,張春生先彎腰把皮箱放在地上,然後垂下雙手,神情肅穆的又一鞠躬:“團座好。”“團座”二字如同皮鞭,劈空而至,抽緊了小鹿那一身懶散的骨頭和肉。一個激靈站起了身,他下意識的站成筆直,的確也還是個團座的風姿。可是,他隨即反應過來,自己已經不再是團長了。望著眼前的張春生,他心中百感交集,態度卻是平淡:“什麽時候到的天津?”張春生答道:“中午。”小鹿又問:“吃飯了嗎?”張春生一搖頭:“還沒有。”小鹿坐了回去:“小李,帶他去吃飯。”李國明依然抱著燈。答應一聲過後,他對著張春生使了個眼色。而張春生重新拎起皮箱,一聲不響的離開了客廳。小鹿盯著張春生的背影,隻感覺不可思議,萬分的不可思議。李國明認為張春生是沒資格進入餐廳吃飯的,所以把他帶到樓後頭的小廚房裏,讓他飽餐了一頓。吃完之後,張春生提出要求,說是想要洗洗手臉,換身衣服。李國明看了他的形象,對這提議倒是很讚同。把他帶回樓下的一間空屋子裏,李國明不但由著他洗由著他換,甚至還給他預備了一塊好香皂。結果等張春生洗完換完了,李國明見了他,十分驚訝:“你洗了嗎?”張春生看了他一眼,然後不帶情緒的答道:“洗了。”李國明又驚又笑:“洗完還這麽黑?”張春生沒理他,隻看了他一眼,感覺他和武魁不是一路,是另一種款式的貧嘴惡舌。在樓上的臥室裏,張春生又一次見到了小鹿。臥室有門有窗,門窗關起來,總像是比樓下客廳更隱秘安靜,隻可惜畢竟不是會客的地方,人在裏麵談話,似乎是站也不對坐也不對,找不好談話的姿勢。天色暗了,小鹿坐在床頭,抬手拉開了新到的立式台燈。新台燈有個顏色淺淡的宮燈罩子,罩子上古色古香的印著詩句,的確是比先前的瓜雅致許多。坐在淡黃色的柔和燈光之中,小鹿開了口:“為什麽要來?”張春生看了他一眼,感覺這問題的答案應該是不言而明的。信徒前去朝聖,一走走千裏,你說為什麽?僧人佛前苦修,一修修一生,你說為什麽?小鹿垂下眼簾,繼續問:“武魁現在怎麽樣?”張春生這次有了回答:“他帶兵跟了何若龍,還是營長。”小鹿淺淺的呼出了一口氣:“何若龍還好嗎?”張春生看著他答道:“他還在打羅美紳,打得焦頭爛額。”小鹿點了點頭,從神情看,是波瀾不驚:“武魁自己當營長,沒管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