斬釘截鐵的扯開了何若龍的手,小鹿邁步往門外走:“進去睡吧,你明早走。”何若龍回頭看他:“小鹿……”小鹿不回頭,直挺挺的推門走入了夜色中。小鹿讓張春生給自己另找間幹淨屋子睡覺,張春生把自己的房間讓出來了,一邊給他鋪床,一邊用眼角餘光瞟著他說道:“團座就住我這兒吧,我這兒和您那臥室就隔一道牆,離何團長近。”說完這話,他忽然有點後悔,懷疑自己是說得逾矩了,然而小鹿失魂落魄的,並沒有聽出的他的諷刺。小鹿沒反應,張春生就更後悔了,怨恨自己嘴賤,團座心裏已經是夠難受了,自己怎麽還有心思說風涼話?張春生鋪好了被褥,又給他留了一盆水。然後很自覺的退了出去,另找地方安身。小鹿獨自坐在小木床上,因為隔著一道磚牆就是自己的臥室,就有何若龍,所以他簡直不敢動彈,生怕發出聲音,驚擾對方。左邊的小腿肚子漸漸泛起了痛意,像火苗燎,像刀子割。小鹿也覺出疼了,但是這疼不往他腦子裏走,知道了也像不知道。踉蹌著起身走到牆邊,他合身趴了過去,又把耳朵也貼上牆壁。他想聽何若龍是否已經入睡。何若龍白天累狠了,或者是枕頭沒枕好,睡覺就愛打呼嚕。小鹿等著他的呼嚕,可是等了許久,隔壁始終是寂靜。小腿越來越疼,疼得讓他從金雞獨立到支撐不住。扶著床頭一步邁回了床邊,他也不點燈,摸著黑脫了馬靴。抬腳蹬上床沿,他挽起褲腿解開繃帶。繃帶被幹血粘在了皮肉上,略一拉扯就要牽動傷口。傷口也是黏膩滾熱的,整條小腿已經微微的有些腫。咬牙切齒的,小鹿硬把繃帶一點一點的揭了下來。夜晚的空氣微涼,他坐在床邊晾了一會兒傷口,然後很不死心的跪下去,四腳著地的又爬回了牆邊。他又貼了牆壁去聽隔壁的動靜。還是沒有鼾聲響起,小鹿眨巴眨巴眼睛,心想何若龍大概還沒睡——和自己一樣,不睡。雙手輕輕拍在牆壁上,小鹿轉過臉正對牆,撅起嘴唇做了個親吻的動作。然後閉上眼睛低了頭,他將額頭也抵上了牆壁。他想自己太喜歡何若龍了,有了何若龍,才有了喜怒哀樂。離開何若龍的這幾個月,自己仿佛隻是不死而已。或許分開得久了,他也會漸漸淡忘何若龍,可是那要分開多久?多久才夠?忘了這個何若龍,將來他還能再找到下一個何若龍嗎?活了二十年,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竟有如此洶湧的感情。他本以為自己不愛說、不愛笑,悍不畏死,是鐵打的。忽然又想起了他和程廷禮之間的約定,他痛苦的閉了眼睛。“怎麽能……”他狂亂的想:“怎麽能讓我一輩子一個人過?他太冷酷了,他和他兒子一樣,太冷酷了。他們仗著他們養了我,就想肆無忌憚的擺布我……太冷酷了……”隨即他換了念頭,又想起了何若龍晚上說過的話——“我這個團長他撤不了,不給軍火不發餉,也窮不死我。有人有地就有我的活路,你說說吧,還有什麽不利”。思及至此,他一挺身坐正了,心想:“何若龍不怕。”何若龍不怕,那麽他可不可以也不怕呢?小鹿在地上坐著,一直坐到了午夜時分,胸中壅塞著一團亂麻。程廷禮是他唯一的親人了,這人再怎麽不正經,再怎麽邪,他也叫了他十八年的幹爹。他總記得自己小時候和程世騰打架,打不過了就連哭帶喊,要去找幹爹告狀。說是幹爹,其實和親爹也差不多了。他那時候總說長大了要有出息,要孝敬幹爹,全是真心話。為了何若龍,違背那個約定,很可能從此就失去了這個幹爹,甚至還會成仇。這麽幹,對不對?值不值?小鹿感覺這問題幾乎是無解的,但是無解也得解。不能就這麽輕易的把何若龍再攆走,那麽做對不起何若龍,也對不起自己。小鹿抱著腦袋想,躺在地上想,想著想著,他睡著了。夢裏他推門出屋拐彎再推門,回了自己的臥室,看見了何若龍。他不知是從哪裏得了保證,總之喜氣洋洋的,對何若龍說問題全解決了,以後你就留在這裏。何若龍光著膀子坐在床上,頭發亂糟糟,臉上笑眯眯,問他:“我留在這兒幹什麽呢?”小鹿特別的高興,高興的邊說邊笑:“你留下來給我做飯洗衣服。”何若龍抬腿下床,作勢要抓了他打鬧。小鹿連忙轉身要跑,可是一步邁出去,他猛的睜了眼睛。直勾勾的向上瞪著天花板,他花了好幾分鍾才清醒透徹。隨即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他來不及檢查自己的腿傷,爬過去拽過馬靴就往腳上套。緊接著起身推開門伸出腦袋,他看見天邊陽光明亮,正是一派清清爽爽的好晨光。回身從窗台上抄起大茶壺,他對著茶壺嘴猛灌了一氣涼茶水。這回嘴唇和喉嚨都濕潤了,他像夢裏那樣,拖著傷腿出門、拐彎、再推門。然後扯著破鑼嗓子,他一邊往裏進,一邊喊道:“何若龍。”房中安安靜靜的沒應答,張春生不知何時來到了門外,出了聲音:“團座,何團長剛帶著人走了。”小鹿猛然回頭:“走了?”張春生神情恬然的點頭:“走了,連早飯都沒吃。”話音落下,他眼前一花,定睛看時,卻是小鹿一頭衝出房門,瘋了似的奔向出山的道路。他邁步想追,然而山中草比人高,他跑了沒有幾步,便再看不見小鹿的背影了。        第七十七章小鹿邁開兩條腿,瘋了似的往山路上跑。山路盤了山,從高處往低處望,山路是草木叢中的一條土黃帶子,蜿蜒逶迤的繞著山轉。跑著跑著,小鹿猛然刹了閘,因為遙遙的看見了下方一隊人馬。看得見,摸不著,喊一嗓子,對方也聽不見,想要追過去,直線走不成,得兜著圈子跑出十萬八千裏。小鹿原地愣了一秒鍾,隨即轉了身,趟著長草衝進了樹林。走不成也得走,他要抄近路往山下趕。不能讓何若龍的隊伍進村莊,進了村莊就有通達大路。他們若是在大路上快馬加鞭的跑起來,那小鹿就死也攆不上了。林子地不平,草稞子裏深一腳淺一腳的,還有天然形成的小陷阱。小鹿氣喘籲籲的隻是跑,頭腦中卻是一片空白。該不該追,他不知道;能不能追上,他也不知道。理智全沒了,他憑著本能,瘋子一樣的跳躍騰挪。怎麽跑都是不夠快,他存著要起飛的心,然而兩條腿始終離不了地,尤其左腿麻木遲鈍,簡直不聽了他的使喚。為什麽不聽使喚,他也不想。忽然腳下踏空向前一仆,他順著一片斜坡骨碌碌的滾下去多遠。一個翻身爬起來,他喘著粗氣繼續跑。他的眼中是一片綠,他的耳中有呼呼的風。心髒劇烈的跳,跳到了胸中疼痛的地步,跳出了他滿嘴的血腥氣。出了一片林子,再進一片林子,這路是這樣的長,竟然怎麽跑也跑不到頭。靴底碾過鮮嫩的草莖與蟲蟻,陽光穿透鳥鳴,生靈各有各的聯係,唯獨他在孤獨的狂奔。跌跌撞撞的轉過一棵老樹之後,小鹿忽然停了腳步。怔怔的望向前方,他看見了何若龍。何若龍孤身一人,騎著一匹戰馬。勒住戰馬飛身而下,他鬆開韁繩,向前邁了一步,眼睛睜大了,滿臉的不可置信:“小鹿?”小鹿抬手扶住了身邊的老樹,惶惶然而又茫茫然,甚至不知道眼前這個何若龍是真實存在,還是自己的幻覺。抬起衣袖一抹眼睛,他望著何若龍,不說話,隻是神情痛苦的喘息。他不說話,然而何若龍瞬間全明白了。對著小鹿抿嘴一笑,他的黑眼睛裏閃爍了似有似無的淚光。隨即下定決心似的一咬牙,他含淚帶笑的大踏步走到小鹿麵前,張開雙臂一把抱住了他。隨即低下頭,他用嘴唇堵住了小鹿的嘴。他沒親過,簡直是不會親,隻是靠著直覺去舔去吮。而在雙方嘴唇相觸的一刹那間,小鹿順著他的力道垂下手仰起頭,眼中最後的情景是萬裏晴空與萬丈陽光。然後身體脫力一般的慢慢下滑,小鹿昏昏沉沉的閉了眼睛。拳腳刀槍他全不怕,何若龍的一個吻卻崩潰了他的身心。在何若龍呼出的滾熱氣息中,他感覺自己正在融化,像糖一樣,像水一樣,柔軟的,脆弱的,拉不住捧不起,隻能是流淌,順著何若龍的身體往下流,一直滲進泥土裏。何若龍也覺察出了他的軟,於是摟緊了他的腰,順勢和他一起跪了下去。嘴唇離開他的嘴唇,何若龍用顫抖的聲音說話:“我想,我還是不能就這麽走了,所以,我就又回來了……我知道你心裏還有我,對不對?小鹿,對不對?”小鹿枕著他的肩膀,調動最後一點力氣,低聲說道:“我愛你。”喘過一口氣之後,小鹿掙紮著抬起頭,向上仰視了何若龍的臉。用帶著哭腔的沙啞聲音,他可憐兮兮的望著何若龍,又說了一遍:“我愛你。”他拚了命的直起腰,望著何若龍的眼睛說話:“我豁出去了,我願意為了你死。”眼淚滾下麵頰,打濕了他濃密的長睫毛。他目眩耳鳴,抓救命稻草一樣抓緊了何若龍的手,哽咽著說道:“你讓我去死,我就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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