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爺聽聞此言,握著撲克牌的手登時一哆嗦:“回來了?”隨即他把撲克牌往桌上一拍,籌碼也不要了,慌慌的起身就要走。在座眾人沒見他這麽失態過,嚇得一時竟是不敢阻攔。程廷禮在天津有好幾處公館,每處公館都藏著嬌,唯有此刻住的這一處宅子最素淨,因為大少爺來了,硬生生的擠走了此地的阿嬌。程廷禮在這一方麵,素來是灑脫的,不瞞外人,也不瞞兒子,但是把兒子和阿嬌放在一起,兒子是二十幾歲的大小夥子,阿嬌也是二十幾歲的大小夥子,怎麽看都像是不大對勁,於是他難得的意識到了自己的父親身份,竟然一狠心,把他的寶貝給遣送走了。公館是座西班牙式的三層洋樓。大少爺乘坐汽車回了家,進門張嘴就問小鹿。一名副官迎了上來,低聲笑道:“大少爺,鹿少爺在那邊兒小客廳裏坐著呢!”大少爺脫了西裝上衣,像怕嚇著誰似的,拐進一樓走廊,輕輕的往小客廳裏走。小客廳是程廷禮會見親密客人的地方,位於走廊盡頭。大少爺抬著頭向前走,一邊走一邊就見那小客廳的房門開著,而客廳裏,此時此刻,應該是正坐著小鹿。一身的力氣往下走,一直運到了腳趾頭上。大少爺走成了野貓獵豹,毛發抖擻無聲無息。今日整天都是陰天,屋子裏昏暗,走廊裏更是黑洞洞。他盯著盡頭地麵那一小片青灰光明,屏住呼吸慢慢的走。及至終於走到了門口,他收住腳步,隔著一層水晶珠簾,他大睜了眼睛向內看。小客廳麵積不大,麵對著窗戶擺了半圈皮沙發。有個西裝青年背對著門口坐在沙發上,肩膀端正,腰背挺直,整個人如同被凍住了一般,孤零零的紋絲不動。大少爺閉上眼睛穩了穩心神,然後像要做出什麽大動作似的,一咬牙一狠心,猛然抬手撩起簾子,在邁步的同時發出聲音:“小鹿?”沙發上的青年緩緩站起了身,又緩緩的轉向了大少爺。背著滿窗黯淡的天光,青年微微的一躬身,用冷淡而又粗礪的聲音做了回應:“大少爺。”大少爺聽了他這個稱呼,登時愣了一下,同時徹底看清了小鹿的麵貌。小鹿的麵貌,讓他暗暗的也很驚訝。小鹿穿著一身過於合體的西裝,太合體了,箍著他的胳膊腿,幾乎顯得有一點局促;然而他整個人的姿態神情又是如此的肅穆僵硬,和他這一身緊繃繃的衣服相配了,竟然也很調和。露在外麵的手和臉,則是粗糙黝黑的,頭發剃得隻剩短短一層茬子,可以看見同樣曬黑了的頭皮。和三年前相比,小鹿並沒有再長高,直通通的正視著大少爺,他雖然依然有著烏濃的長眉和厚密的睫毛,但是天真的眼神消失了,烏黑的瞳孔中射出野蠻寒冷的光,他像極了一名殺氣騰騰的兵。在小鹿的注視下,大少爺忽然手足無措了,勉強的翹了嘴角,他不笑強笑:“才三年不見,你就不認我做大哥了?”小鹿聽了這句玩笑,心中毫無觸動。對於大少爺,他現在除了恨,沒別的。恨得久了,也很單調,於是他簡直恨得快要不恨。才三年不見,說起來時間不是很長,可他看大少爺,隻感覺自己是看到了上輩子的仇人,非常的遙遠,哪怕對方都站在眼前了,他還也是感覺這人麵目模糊,和自己之間有著十萬八千裏的距離。筆挺的站直了,他不置可否的對著大少爺一點頭,對待這人,他現在已經無話可說。正當此時,門外由遠及近響起了腳步聲音,是程廷禮回來了。程廷禮這兩年略略有一點發福,將要半百的人了,再掙紮也保持不了年輕人的身型,但是胖得很有分寸,起碼穿起戎裝係了武裝帶後,看起來無非是比前些年腰粗了一圈,加之他是天生的麵孔清瘦,所以身材縱是稍微走形,他乍一瞧也還是風度翩翩。聽聞小鹿回來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高興。到家之後溜溜達達的走了過來,他站在門外一抬頭,正和門內的小鹿打了個照麵。一隻手向上半抬著掀了簾子,程廷禮驟然圓睜二目,像被嚇著了似的,望著小鹿半晌沒言語。而小鹿垂下雙手,對著他深深的一鞠躬:“幹爹,我回來了。” 第四十章程廷禮依舊保持著目瞪口呆的表情,因為他沉默得太久,所以連大少爺都感覺出了異樣。扭頭轉向父親,大少爺輕聲提醒道:“爸爸,您怎麽了?不認識小鹿了?”程廷禮如夢初醒的一眨眼睛,同時一閃身從珠簾之間走了進來:“怎麽不提前給我發封電報?”小鹿低聲答道:“火車票很緊張,買到之後直接上了車,忘記告訴您了。”程廷禮停到小鹿麵前,歪著腦袋又細看了小鹿幾眼。然後不甚自然的笑了一聲,他伸手拍打了對方的肩膀:“小東西,走的時候還是細皮嫩肉的,怎麽回來就變成黑小子了?”大少爺察言觀色的幫了腔:“小鹿還沒這麽黑過呢!”小鹿厭惡一切關於自己的品評,所以聽了這父子的話,他不做任何回應。然而大少爺對他的興趣太大了,接二連三的提新建議:“得給小鹿預備新衣服了,小鹿身上這套,不但舊了,而且好像尺寸也不大對。”此言一出,不知怎的,沒有應者。大少爺有些尷尬,於是效仿父親,沒滋沒味的也笑了幾聲。程廷禮不是故意不捧兒子的場,他著實是被小鹿驚著了。這個黝黑而又堅硬的小鹿讓他心中大動,仿佛看到了另一種樣式的鹿副官。先前,他有時候會鬧著玩似的想象小鹿長大後的模樣,想的時候,心思不大正經,但說到底也隻是想想而已,因為那時候的小鹿是個孩子,他再怎麽想,眼前看到的,也還是小鹿的孩子相。況且,他身邊一直不缺人,也犯不上眼巴巴的等個孩子長大。然而不知不覺的,這孩子真長大了,沒長成他理想的樣子,但是由於出乎意料,反而格外富有刺激性。尤其他還知道這孩子的底細——據他的日本朋友在信裏講述,小鹿這幾年沒少往醫院跑,程廷禮匯給他的生活費,他不吃不喝,不穿不玩,全貢獻給了醫院。為什麽這麽熱衷於跑醫院,那原因自然無需多言。程廷禮盯著小鹿,見他臉上皮膚雖然粗黑,但是粗黑在了表麵一層,像是剛剛受了嚴酷的風吹日曬,底子還是年輕的細皮嫩肉。嘴唇上下很幹淨,沒胡子,可喉結清楚得很,方才聽他說話,聲音也是男子漢的聲音,並沒有女性化的征兆。對於他的身體狀況,當初的美國醫生表現得很悲觀,但是現在看來,似乎也還沒有糟到不可救藥的地步,也或許是那些趟醫院沒白跑。程廷禮從小鹿身上收回目光,又不動聲色的吸了一口氣,想要壓一壓自己的心亂。小鹿始終是不理睬大少爺。這冷淡實在是太明顯了,導致大少爺有些糊塗,幾乎懷疑小鹿還是在對自己賭氣。於是他開始追著小鹿開玩笑,像先前一樣,笑話小鹿黑,笑話小鹿沒有自己高,笑話小鹿說話像烏鴉叫。他畢生都沒有開過這麽痛苦尷尬的玩笑,隻有他一個人說,隻有他一個人笑。他死乞白賴的活潑著,一邊活潑一邊對著小鹿察言觀色。小鹿讓外間的仆人拎來了自己的皮箱,程廷禮饒有興味的坐在沙發上,看小鹿把皮箱放在茶幾上開鎖頭——小鹿這一趟回來,給他帶了一幅畫做禮物。程廷禮等著看禮物,小鹿用鑰匙去捅皮箱暗鎖,大少爺在外圍兜圈子,垂死掙紮的還在談笑風生。程廷禮現在本來沒興致搭理兒子,可是兒子的笑語會自動的往他耳朵裏鑽。末了他實在是忍無可忍了,既覺得兒子聒噪、又覺得兒子可憐:“你給我安安靜靜的坐下來!”大少爺仿佛一直在等著這一句,程廷禮一發話,他立刻啞火了。這個時候,小鹿打開了箱蓋。中等型號的皮箱裏,裝著小鹿的全部行李。僅有的一套西裝穿在身上,其餘的柔軟衣物疊的疊卷的卷,井井有條的依次擺放。衣物下麵擺著一副鑲了框子的油畫,用油紙很細致的包好了,油畫旁邊掖著個很舊的長條布口袋,是用一條手帕縫製成的,大少爺看得清楚,認出那是小鹿的口琴套子。油畫是一幅風景畫,配著潔白的框子。小鹿低聲說道:“這是一家美術學校的學生畫來賣的,不值什麽錢,但是我看它很好看,就買下它帶回來了。”程廷禮笑了,發現小鹿身上有一種愛美的天性:“的確是畫得漂亮,像真的一樣。”隨即他環顧四周,抬手一指牆壁:“掛在那裏怎麽樣?一進門就能看見。”小鹿直挺挺的站起了身,原地慢慢的轉了個圈,末了彎腰拿起那幅油畫,大踏步的走到了門旁的白牆上,高舉油畫往牆上一拍,然後回頭對程廷禮說道:“這裏。”程廷禮沒想到他會如此認真,幾乎感到了滑稽:“好好,那裏也好。”小鹿彎腰,慎重的把油畫靠牆放好了,緊接著轉身走回了沙發前,俯身重新鎖好了皮箱。大少爺冷眼旁觀,見小鹿做這些動作之時,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單是一絲不苟鄭重其事,簡直莊嚴得古怪。 第四十一章小鹿在程宅吃到了很精致的一頓晚飯。程家父子都是講究享受的,所以隻有山珍海味還不夠,雖然做不到吃一看二眼觀三,可也得別具風味、別有風格。哪怕是一碗炒青菜,廚房大師傅也得特別下功夫,調理得青菜快要不像了青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