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這話,他驟然出手,硬從小鹿手中拽出了信封。那信封也沒有封口,扒開來向內一看,便可見其中內容。大少爺此刻若是看到了信件,也就罷了;可是望著信封裏的那幾張鈔票,他吃了驚。抽出鈔票一數,不過是幾十塊錢,但對於小鹿這麽個孩子來講,已經堪稱是巨款,尤其小鹿又是個從來不碰錢的人。當著程廷禮的麵,大少爺沒有咆哮,而是心平氣和的開了口:“說吧,哪兒來的錢?”小鹿看了看大少爺,又看了看程廷禮,大少爺是平靜的,程廷禮是微笑的,這兩人的反應都讓他心驚肉跳。不由自主的後退了一步,他走投無路,知道自己隻能是實話實說了。從嗓子眼裏擠出聲音,他垂頭答道:“我自己賺的。”大少爺笑了一聲,笑得很冷,仿佛鼻子裏呼出來的都是涼氣:“怎麽賺的?”小鹿不敢再看人,將自己這份職業的來曆全盤說出,一五一十,講了個清清楚楚。大少爺一直沒插言,及至小鹿說完最後一句,程廷禮笑了:“小瑞,咱家的孩子,竟然為了三十塊錢給人家賣力氣,你這大哥啊,我看做得是很不夠格。”大少爺橫了小鹿一眼,依然是沒有大發雷霆,隻說:“丟人現眼。”小鹿沒覺著自己哪裏丟人現眼了,要說丟人,大概也隻是因為賺得少。三十塊錢,都不夠大哥在北京飯店的跳舞廳裏消遣一次。程廷禮這時向外喊了一名副官進來,含混的吩咐了一句。及至副官領命走了,程廷禮把小鹿拉到了身前,和顏悅色的問道:“小鹿,你是不是想要什麽,小瑞不給你買?”小鹿搖了搖頭,同時就感覺幹爹的手指在撚自己的手掌,那手指溫熱柔軟,真不像是個軍人的手。“我是想去念書。”程廷禮的手讓小鹿委屈了,小鹿很需要這樣一隻溫柔的手來拍拍自己的腦袋:“跟大哥說,大哥也不當回事兒。”程廷禮深深的點頭,做了個恍然大悟的姿態,隨即把小鹿的手牽起來,送到嘴邊親了親:“不怕不怕,小瑞不給你錢,幹爹給你。”這話說完,那名副官帶著寒氣從外麵回了來,雙手奉上了一張支票。程廷禮把支票往小鹿手中一捺:“給你,記住,拿著它去東交民巷那邊的花旗銀行,銀行裏的人見了,自然就會給你錢。”小鹿當即對著程廷禮一鞠躬,程廷禮的毛病忽然全不算毛病了,和硬邦邦的大少爺相比,幹爹簡直暖成了一股春風。程廷禮又親了親他的手背,然後仰起臉問他:“幹爹好不好?”小鹿不假思索的答道:“好。”程廷禮眯著眼睛看他:“喜不喜歡幹爹?”小鹿很痛快的一點頭:“喜歡。”程廷禮很陶醉似的做了個深呼吸,隨即柔聲又問:“愛我嗎?”小鹿這回愣了一下,感覺程廷禮這話不大對了。而大少爺雙手插兜站在原地,若有所思的盯著地麵一點,仿佛對於周遭一切都是視而不見、充耳不聞。程廷禮沒有等到小鹿的回答,但也滿不在乎。自得其樂的又笑了幾聲,他自自然然的轉移話題,對著大少爺開了火,話說得不客氣,因為他這麽優秀的老子,居然養出了這麽個隻知道吃喝玩樂的兒子,真是老天無眼。而如果兒子再這麽不成器下去,他這位能打江山的老子,必定也要像打江山一樣,打一打家裏的混賬兒子。大少爺挨了頓不輕不重的罵,因為不算冤枉,所以也就老著臉皮聽著,神情是嚴肅與憊懶的混合。小鹿偷眼瞟著他,看他這副嘴臉雖然不甚好看,但也不像個要大發淫威的模樣,興許自己這回不必大動幹戈,也能逃過一劫。及至程廷禮罵夠了,方才前來送支票的副官彎下腰,不聲不響的給他摩挲了胸口,是個讓他息怒的意思。小鹿不由自主的掃了那副官一眼,發現這又是一張新麵孔,當然是好看的新麵孔,年輕英俊,放在哪裏都算得上是一表人材。副官一邊摩挲著程廷禮,一邊抬眼對著大少爺笑了一下。大少爺接收到了這個眼神,當即對著父親躬了躬身,特地的做了個乖樣子,小聲說到:“爸爸,您要是沒有別的教訓,兒子就下去了。”程廷禮沒言語,單是很不耐煩的向外一揮手。大少爺對著父親又鞠一躬,然後讓勤務兵把小鹿的上衣送了過來。看著小鹿把外套重新穿好了,他像個過分高大的小孩子一樣,領著小鹿向外走去了。小鹿曾經無數次的和大少爺手拉著手走路,尤其是見過幹爹之後,更是必定要由大少爺拉扯著他往外走。可是今天兩人走著走著,小鹿悄悄的把手抽了出來,因為忽然感覺自己也是個大人了,比大少爺也矮不了許多,這樣的兩個人手拉著手走路,大概看起來是不大像話的。大少爺沒挑他的理,自顧自的繼續前行。待到回了自己的小院,小鹿追上他問道:“幹爹這次回來,是不是就得等到過完年才能走了?”大少爺西洋化的一聳肩膀:“誰知道呢!反正現在南邊打仗打得正厲害,革命軍不來,老爺子就輕省;革命軍要是來了,老爺子興許還得上戰場呢!”小鹿看他和氣得異常,反而有些心虛了:“大哥,你……你別生我的氣了,幹爹給了我一千塊錢的支票,我全給你,好不好?”大少爺不屑一顧的一搖頭:“誰看得上你這幾個糟錢,我還用得著花你的體己?你別纏著我說話了,我今天得給老爺子當差,代表他給人送禮去。” 第二十五章大少爺說走就走,小鹿心裏七上八下的,隻能是留在家裏等他回來,然而大少爺徹夜未歸,等到了第二天,大少爺依舊是不見影子。而在第三天的中午,程廷禮急三火四的啟了程,也不在家過年,居然是又走了。程廷禮剛一走,大少爺就回來了。大少爺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出現在院子裏的,進了院子就喊小鹿。小鹿應聲跑出來,見他對自己不住的招手,就莫名其妙的走了過去:“幹什麽?”大少爺上下審視了他,看他在這幾個月裏,又長高了一截子——真是要長大了,人大了,心也大了。“你跟我來。”大少爺不帶感情的說話:“找你有事兒。”小鹿沒穿厚衣服,直接跟著大少爺往院外走:“什麽事兒?要是出門的話,那我可得去換大衣。”大少爺不理會,帶著他快步疾行。程宅是人少屋子多,雖然在春節前也四處的灑掃除塵張燈結彩,但是人氣不旺,看著是個富貴的清冷相。把小鹿帶到了一處空屋子前,大少爺停住腳步說到:“你進去給我搬點兒東西出來。”小鹿環顧了四周,然後一邊往裏走,一邊問道:“這不是放箱子的地方嗎?你讓我給你搬箱子呀?”進門之後是裏外兩間,小鹿意外的發現這屋子是被人收拾過的,沒有灰塵,幾乎稱得上是潔淨。外間空空蕩蕩,隻擺了一套桌椅。掀簾子進了裏間一瞧,他見裏間既無箱子也無櫃子,反倒是靠著牆壁擺了一張小床,床上被褥嶄新,瞧著還是張挺舒服的好床。“大哥!”小鹿人在屋內,背對著窗戶高聲喊:“你不是要讓我搬床吧?”他站在床邊,彎腰拍了拍柔軟的床褥:“這床我可搬不動,太大了!”話音落下,外間忽然響起了“咯噔”一聲,小鹿立時直起腰向外瞧,發現房門方才竟是被人從外麵關閉了。他跑過去向外推了推,隻覺房門紋絲不動,一扭頭跑回裏間窗前,他手扶著窗台去問窗外的大少爺:“你怎麽把門給鎖了?!”大少爺站在窗外空地上,身邊不知何時,多了幾名手拿家什的年輕仆人。這幫仆人顯然是早得了命令,此刻一擁而上,拿釘子的拿釘子,拿錘子的拿錘子,把大小統一的細長木板釘上窗框,如同製作柵欄一般,從外麵封鎖住了兩扇玻璃窗。小鹿這回可真是害怕了,慌忙轉身又要往外間跑,可外間窗外也是叮叮當當。屋子裏立刻就變的昏暗了,小鹿伸手去撥弄窗扇的插銷,插銷全都鏽住了,根本不聽他的話,而左右兩扇窗子本來是要向外開的,如今受了那木板的阻擋,縱是插銷靈活,也決計不能大敞四開了。正當此時,大少爺出現在了窗前。望著瘋狂拍窗的小鹿,他隻抬手向裏間床上指了一指,然後便麵無表情的帶著仆人們離去了。小鹿不知道大少爺這是什麽意思,眼看大少爺頭也不回的真走了,他氣喘籲籲的愣了愣,隨即扭頭跑回到了裏間床前。先前他光顧著對這張床使力氣,並不曾細細的打量過它,如今惶惶然的細瞧了,他才發現這床上不但枕褥俱全,而且那個繡花枕頭下麵還伸出了一角信箋。抽出信箋定睛一看,他就見那信箋上稀稀疏疏的寫了幾句大白話,正是大少爺的筆跡。這般簡明扼要而又赤裸裸的信,大概天下也是少見。在信箋上,大少爺讓小鹿自己做選擇,要麽跟他相好,要麽就留在這空屋子裏坐牢,一直坐到同意和他相好。小鹿對著這張玫瑰紫色的厚實信箋,將那內容反複讀了兩邊,先前是看,看到最後,幾乎轉成了瞪——他看他這大哥真是要魔怔了!至於那相好的意思,自然也不必多說,小鹿略想一想,都厭惡的將要作嘔。彎腰把那信箋往床底下一丟,他用力的搓了搓雙手,仿佛那信箋上帶了大少爺的細菌,要把惡疾傳染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