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爺又說:“張媽張媽,你怎麽沒奶了呢?你要是還有奶就好了,我不吃,讓小鹿吃。”張媽聽了這話,先想大少爺是個仁義孩子,又想孩子的話有意思,什麽時候想什麽時候都是個笑話。張媽睡到淩晨,忽然一睜眼,發現大少爺又沒了。大少爺在後半夜溜回了裏屋大床,孤零零的小鹿也沒記仇,迷迷糊糊的又貼到他的身邊去了。大少爺天天看小鹿,看了一個多月之後,就感覺小鹿其實也沒那麽醜怪,甚至有時候還挺順眼。而小鹿起初天天要媽要姥姥,大少爺告訴他“你媽死了”,他不明白,還是一到夜裏就哭唧唧的鬧。鬧了一個多月之後,他不知道是明白“死”的意思了,還是被大少爺占住心神忘了媽和姥姥,總而言之,漸漸不提家裏的事情了,隻是兩隻手不老實,一到夜裏上了床,就要往大少爺胸前掏,大少爺因為這個揍過他好幾次,他長了記性,轉而把主意打到了張媽身上。張媽生得胖壯,胸前鼓鼓囊囊的,把衣裳繃了多緊,小鹿哼哼呀呀的黏在她身旁,垂涎三尺的踮著腳往她懷裏摸。張媽打心眼裏的疼大少爺,可對個外來的兔崽子,卻是沒耐心。程廷禮大概認為張媽一隻羊也是放、兩隻羊也是趕,所以幹脆利落的把小鹿扔到了大少爺的院裏。張媽倒是因此得了雙份的月錢,逢年過節也能得到雙份的賞賜,不過錢多歸錢多,在張媽眼中,小兔崽子還是夠煩人的了。程廷禮的所作所為,小孩子不懂,家裏的大人可都是心知肚明。鹿副官和程廷禮的關係,家裏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鹿副官是怎麽死的,眾人也都七七八八的聽聞了幾分;鹿副官平時為人再怎麽端莊厚道,也是個兔子的身份;而小鹿作為兔子之子,據張媽來看,恐怕也不是什麽好坯子——幸虧長得夠醜,想必將來不會有迷惑大少爺的資本。這麽個豆芽菜似的兔崽子,還敢張牙舞爪的對著大少爺耍拳腳。張媽看不過去,總想趁著拉架的機會將兔崽子揍一頓;然而她對小鹿的屁股剛一抬巴掌,大少爺就必定不幹。他打小鹿像玩似的,說動手就動手;可是別人如果也想打,即便對方是張媽,他也不讓。張媽看了大少爺這個拿兔崽子當寶的勁頭,真是隱隱的有些擔心,想和太太嘀咕嘀咕,可太太天天躺在房裏,不是讀書睡覺,就是一個人聽話匣子,新近還染上了幾口鴉片煙癮,終日恍恍惚惚的,仿佛半個靈魂已經出了竅。張媽知道她是寂寞,又被程太太這個身份束縛著,一點樂子也沒法找。若是換了平常的女人,帶著兒子也能過得挺好;可程太太似乎是讀書太多,有點半瘋,時常是聽風歎氣見雨傷心,唯獨不管人間的事。張媽希望大少爺長成個有出息的好小子,單有出息都不夠,還得有好人品、好名聲,千萬別像老爺似的,跟著個小副官做兩口子。小副官一死,他那臉沉了一年,總也不放晴,還不如個好寡婦看著喜人。        第四章張媽看管伺候著兩個孩子,勤勤謹謹的逼著大少爺讀書。這一份心操了整整四年,直到大少爺成了十一二歲的大孩子,張媽才被家裏丈夫催促著,辭工回老家過日子去了。大少爺就愛張媽,在他心裏,張媽才是他的親媽,至於西邊院裏的程太太,他是一百年不見也不會想念;對待程廷禮,他倒是更親近一點,因為程廷禮熬過了喪偶之痛,這兩年重新又活潑起來,傍晚無事了,還會跑過來和兩個孩子鬧一頓。鬧得累了,他也會偶爾想起正事,問問大少爺的功課;或者是把小鹿抱到腿上,不動聲色的垂了眼簾偷看這孩子。七歲的小鹿,正在變模樣。他那雙凹陷的、奇大的眼睛正在自行的調整著形狀和尺寸,睫毛也生出來了,是很烏濃厚密的一圈,長得將要互相簇擁;和睫毛一起變濃密的,是眉毛和頭發。除此之外,他那鼻梁開始顯出了筆直的線條,本來蒼白模糊的嘴唇也漸漸有了紅潤的顏色和清楚的輪廓。程廷禮看完他的臉,又拉了他的小手看指甲,指甲是長圓形的,和鹿副官是一模一樣。小鹿一直是喊程廷禮為幹爹,有時候他被幹爹看得不耐煩了,就回過頭仰起臉,嗓門不小的吵著要去玩。程廷禮一般不肯拘束他,他要玩,就讓他玩去,唯有一次例外,是程廷禮那天喝了酒,抱著小鹿不肯鬆手,小鹿回頭跟他說話,結果被他滿臉胡親了一通。以小鹿看來,那是個很惡心的親法,因為程廷禮口水津津,不但舔遍了他全臉,最後還把舌頭拱進了他的嘴裏。當時周圍沒有旁人,程廷禮親完之後,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於是重新換了一副和藹麵孔,先是讓人送毛巾過來,親自給小鹿擦了臉,又笑眯眯的叮囑他“不許對人講”。小鹿先點了頭,隨即撒腿就跑。及至跑到沒人的地方了,他停下來自己想了又想,忽然感覺幹爹有點可怕。於是他獨自蹲在一架綠蘿下,孤單單的挖螞蟻洞玩。大少爺上學去了,總得下午三點鍾才能回來。大少爺不回來,他就不敢回屋,怕幹爹再親他。因為密斯瑪麗回了美國,新來的中國先生根本鎮不住淘氣的大少爺,於是在連著氣跑三位家庭教師之後,程太太把大少爺叫過去扇了兩個耳刮子,程廷禮則是在管家的建議下,把大少爺送去了瑪麗安初等小學校。這學校是一家洋人開辦的教會學校,裏麵西洋孩子不多,中國少爺卻是不少,十個少爺裏麵,至多有一兩個是真來求知的。大少爺在家裏本來隻是淘氣,如今走出家門進入學校,迅速結識了一票朋友,增長了許多課本以外的知識;又得了一位同齡的摯友,此摯友姓何名寶廷,生得麵如冠玉、長眉入鬢,個子比同班的學生略高一點,乍一看正是位斯文的好公子,其實憋了一肚子花花心思。他與大少爺坐同桌,上聖經課時,牧師在上麵講,他們兩個在下麵講,講得還都不是好話。何少爺家裏姨娘多是非多,導致他本人十分早熟,伸著一張孩子臉,他能煞有介事的說出許多風流掌故,聽得大少爺滿臉通紅。而牧師對此二人忍無可忍,也時常要大發雷霆,把他們雙雙逐出課堂。大少爺挨了牧師的罵,不以為恥,反而沾沾自喜,並且和那何少爺互捧臭腳,我稱你一聲密斯特何,你叫我一聲密斯特程。兩位密斯特毛還沒有長齊,但是已經蠢蠢欲動的想要結伴出去獵豔了。密斯特何是真對異性有興趣,密斯特程嘴上附和得響亮,其實身心還都沒有發育到份,密斯特何為了去女校看女學生,可以放學後不回家不吃飯;密斯特程卻沒有他這份好興致——好容易才熬完了這一天的課程,他還惦念著回家看小鹿呢!自從張媽回家鄉之後,大少爺總感覺自己的親人就剩了一個小鹿。早上他跟著洋車夫往外走,小鹿必定眼巴巴的跟著他,一直把他送到大門外;而他坐上洋車之後就不敢回頭了,怕自己一旦回頭,會舍不得走。到了下午,小鹿也會早早的守在大門口,等他放學回來。小鹿七歲多了,看身量還是有點大腦袋小細脖的意思。大少爺跳下洋車,能輕而易舉的抱起他連轉好幾圈,放下他後又要揉他的臉,喊他“小醜八怪”。好的時候是這樣的好,壞起來也是說打就打。大少爺從他娘那裏學會了扇人嘴巴;小鹿細胳膊細腿兒的不是對手,隻好上牙;可惜最近他到了換牙的時候,導致戰鬥力急劇下降,前天被大少爺狠狠的揍了一頓。他這兩年已經不大哭了,可是那次揍得太狠,他咧開缺牙的嘴,從院子裏一路嚎啕進了屋,在屋裏轉了一圈之後,他漫無目的的又出了門,尋死一般回到大少爺身邊,用肉包子大的拳頭捶了對方一下,一邊捶,一邊還在嚎。大少爺本來正在生氣,結果見識了小鹿這樣可憐的反擊之後,他忍不住又笑了,一笑,就不生氣了。小鹿在綠蘿架下偷偷的撒了一泡尿,水淹了螞蟻洞,然後掐著時間跑向了大門口。程宅是所老宅子,但因幾年來一直處在翻修之中,所以麵積不但在緩緩的擴大,看著也是處處都有生機,並沒有老房子的陰冷衰敗之相。小鹿花了不少的時間和力氣,一路狂奔著穿過了整座宅子,然後在大門口和大少爺撞了個滿懷。大少爺的書包由洋車夫拎著,能夠騰出兩隻手去揉小鹿的腦袋:“醜東西,你往後別這麽瘋跑行不行?剛才差點兒頂了我一跤!”小鹿站穩當了,抬頭告訴他:“不是故意的,我怕來晚了。”緊接著他一拉大少爺的手:“咱回屋去,我都要渴死了!”大少爺莫名其妙的跟著他邁了步:“渴你就喝唄,喝水還用等我回來?”小鹿不言語,一鼓作氣的把大少爺拽回了院子裏。進了房門之後,他跪到椅子上,自己拎茶壺倒了一杯茶:“下午幹爹過來了,他不走,我就不想回來。”大少爺脫了西裝上衣,還是不明所以:“他來就來嘛,怎麽著?你不聽話,他罵你了?”小鹿痛飲了一杯冷茶,然後轉頭告訴大少爺:“幹爹總親我,我不想讓他親。他今天還喝酒了,臭哄哄的。”大少爺嗤之以鼻:“嘁!看你那醜樣兒吧,還挺嬌貴!爸是親你,又不是咬你,你怕什麽!”然後他嬉皮笑臉的走上前去,一邊抬手摘領結,一邊伸了腦袋笑道:“爸是不是——”他伸了舌頭一晃腦袋,嘴裏同時發出噝溜一聲:“學狗舔你臉了?”程廷禮有一次出洋相逗孩子,故意效仿狼狗舔人;老子學過之後,兒子也開始學,並且學得比老子更逼真。小鹿點了點頭,隨即扶著椅背跪起了身,又向大少爺一探頭,一舌頭擠進了對方的口中。兩人的舌尖一觸即分,小鹿縮回腦袋,自己抬袖子擦了擦嘴:“他還往我嘴裏伸舌頭,還不讓我跟別人說。”大少爺看著小鹿,看了半天沒說話,把小鹿看得直發毛。而在小鹿真發毛之前,大少爺麵紅耳赤的開了口:“往後你別讓他那麽親你,怪惡心人的,再說——”後麵的話他沒說,就這麽意猶未盡的斷在了半路。小鹿沒聽明白,察言觀色的對大少爺“嗯?”了一聲。大少爺的心裏有些亂,有好些事情,非得歲數到了才能懂,而且是一點就透、一懂全懂。跟著他那位何摯友做了一個多月的同桌,他現在就是“全懂”了。“反正……”他有話不知道怎麽說,隻能是支吾著找借口:“密斯瑪麗說人的口水裏有細菌,會傳染病,很髒的。所以……”小鹿立刻提起了精神:“那我嘴裏也有細菌嗎?”大少爺立刻搖了頭:“咱們是小孩兒,嘴裏幹淨。大人吃了那麽多年的飯,和咱們不一樣。”大少爺心事重重的,想起了小鹿的親生父親。現在他已經很清楚小鹿的來曆了,對於自己那位父親的本質,也早已有了知覺。拿何寶廷的話講,小鹿他爸就是個兔子。明明是個男的,卻要像個女人似的陪男人睡覺,說起來可真夠賤的,當爹的這麽賤,兒子不知道以後會長成什麽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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