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太平盛世還是兵荒馬亂,人間總少不了愛恨情仇,於是他就總有生意可做。他存下一筆二十萬美鈔的現款,用細繩一捆一捆的緊緊紮了,外麵又包上兩層塑料布,放在一隻襯有鋼條的密碼皮箱裏。皮箱交給金小豐,他說:“這是雲端的錢,你給我留著,無論如何都不許動。”金小豐接下皮箱:“幹爹,您這是……”陸雪征擺了擺手:“別亂想,我手中散漫慣了,吝嗇起來對不住別人,不吝嗇又對不住孩子。有這筆款子做後盾,我就輕鬆了。”第137章 話不投機年末歲尾,杜文楨慶祝自己的五十大壽,大排筵宴,十分熱鬧。陸雪征沒有露麵,但是派人給他送去了一份重禮。杜文楨接了禮,表麵上趾高氣揚、不屑一顧,其實心裏挺高興,認為陸雪征還算是給了自己幾分薄麵。為了表示自己領了情,他第二天讓獨生兒子出門,前去陸公館做了一番道謝。杜文楨豪橫一世,兒子卻是個白白淨淨的小病秧子,大名就叫做杜定邦。杜定邦像個小雞崽子似的到了陸家,香汗淋漓的往沙發上一坐,嘰嘰嘰的開始向陸叔叔致謝,聲音又輕又高。陸雪征含笑坐在對麵,恨不能給他撒一把小米。杜定邦沒有父親的雄心,也沒有父親的手段,嘰嘰完畢就要告辭。陸雪征讓金小豐送他出去,然後忍無可忍,自己坐在沙發上笑了一場。正笑著,陸雲端從樓後小門咚咚咚的跑進來,滿嘴流血。陸雪征一眼看見,當即驚問:“怎麽了?”陸雲端邁開大步往洗手間衝,且跑且答:“又掉了一顆牙!”陸雪征這才放下心來——陸雲端正在換牙齒,經常掉牙。陸雲端長的很快,因為父母都高挑,自己營養又足,所以到了如今,已經顯出長胳膊長腿的大個子雛形。風一樣的跳到陸雪征麵前,他探過頭去咧開嘴巴嘻嘻一笑——兩個門牙全沒有了。陸雪征一撇嘴:“呃!無齒之徒!”陸雲端立刻閉了嘴,又一皺眉頭。而陸雪征隨即起身把他扛在了肩膀上,正兒八經的一邊邁步一邊說道:“這是誰家的猴子呀?我是不要,送給白嘉治吧!”果然,陸雲端立刻就鬧起來了——他最怕見白嘉治!金小豐送走了杜少爺,進門時就見陸雲端在幹爹身上連滾帶爬、連糾帶纏;陸雪征站立不動,像個變戲法的一樣,兩隻手忙的上下翻飛,把兒子依次從腿間、肋下、肩上拉扯出來。父子兩個都出了汗,後來陸雲端像條小狗一樣,四腳著地的從父親襠下爬過去,然後馬上起身,刺溜一下逃了個無影無蹤。陸雪征穿得太多,上樓回房,脫了身上一件絨線衣。金小豐見他一頭熱汗,就掏出手帕為他擦了擦。陸雪征自己搖頭笑道:“老了,看這一身大汗。”金小豐仔細看了看他的麵孔,然後答道:“沒老。”陸雪征正視了他的眼睛:“沒老?”金小豐抬手撫摸了他的腰。隔著一層薄薄的襯衫,腰身依舊是結實的,骨骼堅韌、肌肉分明。陸雪征那張臉,年輕的時候不顯年輕,如今人過中年,也未見得老;加之身體完全沒有發福走形,所以金小豐可以實話實說的告訴他:“沒老。”陸雪征抬手摸了摸他的光頭,然後轉身向外走去。他倒是不很怕老,就像他不很怕死一樣。人就是這麽一茬一茬輪回的,他不老,雲端怎麽長大呢?穿過走廊到了樓梯口,他忽然起了玩心。一手撐住欄杆飛身躍出,他像隻獵豹一樣直接跳了下去。輕輕巧巧的雙腳落了地,右邊小腿是隱隱疼了一下,但也不算大礙。直起身來跺了跺腳,他自我感覺很是不錯。正在這時,仆人進門,送來一封電報。陸雪征找來密碼本子親自譯出來,卻是大吃一驚——文字上麵並沒有什麽異常之處,可是他和易家有那不得見光的往來,這時一瞧,便立刻讀出了端倪。把電報條子撕碎扔掉,他起身喊道:“小豐!”金小豐應聲跑下來,就聽陸雪征放輕聲音吩咐自己道:“你快去碼頭,讓俞振鵬攔住今晚六點以後的所有易家貨輪,不許它們靠岸。”金小豐莫名其妙的愣了一下:“就這麽硬攔?”陸雪征不耐煩的揮了揮手:“快去吧,輪船經理自己明白!”金小豐領命而走,果然在當晚攔截下三艘貨輪。船上經理並未因此表示異議,待到入夜之後,這些經理帶著親信手下行動起來,把幾箱高價藥品綁上大石,沉入海底。李繼安叛變了。在得到了足夠多的金錢與承諾之後,他再次投了日。易崇德在怨恨自己識人不明之餘,隻能把貴如黃金的藥品盡數拋入海中;而易輕瀾想起陸雪征當初對於李繼安的質疑,也是後悔不迭。幸而他這一家在上海苦心經營多年,樹大根深,倒還不怕會被李繼安反咬一口。翌日清晨,輪船靠岸。經理不再承擔藥品風險,總算可以坦然。陸雪征把這件事壓在心底,嘴上不提,其實仿佛吞了一顆定時炸彈一樣。這天晚上,他對金小豐說道:“我總覺得,天津不是我的久留之地。”金小豐不明就裏:“幹爹,您想去哪裏?”陸雪征沒理他,自顧自的隻是思索。如此又過了三五天,他把李紹文和李純這一對幹兒子打發出門,去了重慶。此舉一出,眾人皆驚——天津這邊的日子過得正興旺,無緣無故的跑去重慶幹什麽?陸雪征懶得解釋,單是坐在家中沉沉的思索。現在讓他們去重慶,當然還是漫無目的,但是既然不肯把天津作為永久的安身之所,那就必須開始著手在他鄉建設家園了。上次離開天津前去上海時的狼狽模樣,現在想起來還曆曆在目;如果當時上海能有自己人做出接應,那情形定然就完全不同了。李紹文和李純兩個人年輕力壯,沿途又有易家手下做出保護,故而一路走得毫不為難。而陸雪征坐在家中,惴惴不安的隻怕出事;結果到了這年夏天,該來的還是來了。那是一個傍晚時候,火燒雲在天際連綿起伏,燒紅了半邊黯淡天空,陸公館院內的花木草坪也被潑上了一層金紅顏色。陸雪征緩步走出樓門,就見院外停了兩輛軍用吉普車,而一名高個子男人怪模怪樣的站在車前,正在麵無表情的望著自己。陸雪征的腳步頓了一下,真沒認出那是李繼安。李繼安穿著一身頗為筆挺的卡其色軍裝,右手拄著一根烏黑鋥亮的手杖,弓腰駝背的,卻又並非朝前,而是傾向右側,看起來正是一個肩膀高、一個肩膀低。大概是為了保持平衡,他把脖子歪向左側,頭頂的軍帽偏是端正,水平的扣在了他半邊腦袋上。麵對著這麽一位狀如病樹的李繼安,陸雪征在狐疑之餘,心裏倒是痛快了一些。及至慢慢走近院門,他看的清楚,就見李繼安五官並未變樣,依舊英俊不凡,但是兩鬢花白,竟是如同霜染一般。兩人對視片刻,李繼安嘿嘿嘿的笑了起來,聲音沙啞:“我找上門來啦!”然後他探頭過去,像怕嚇到對方似的,故意壓低了聲音:“怕不怕?”陸雪征隔著鐵柵欄門,公然上下打量了他,末了皺著眉頭問道:“我說,你怎麽老成了這個x樣?”李繼安抬起左手摘下軍帽,青天白日的帽徽就在夕陽餘暉下一閃。盡數露出滿頭花白短發,他把軍帽隨手向後一扔,落進衛士手中。“我可憐嘛!”他似笑非笑的盯著陸雪征,忽然一口氣上不來,彎腰空洞的咳了兩聲,又啐下一口唾沫。潮紅著一張臉抬起頭,他輕聲細語的繼續說道:“有人殺,沒人愛,多可憐呀!”陸雪征用眼神把他從上到下刮了一遍:“那你還活個什麽勁?可以去死嘛!”李繼安有氣無聲的嗤嗤發笑,笑著笑著又開始咳嗽。一口唾沫吐到陸雪征的胸前,他抬起頭來斜著眼睛答道:“我舍不得你,你也舍不得我吧?”陸雪征沒計較,微笑著一挑眉毛:“哦?何以見得?”李繼安抬起左手,用手指一點自己的右胸:“再正一點,我就死了,可你偏要往歪裏紮,你說你有多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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