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未說完,溫暖觸感在他嘴唇上一閃而過,快而結實,帶著“嘖”的一聲輕響。陸雪征躺回原位,抬手一拍他的胳膊:“人高馬大的,撒什麽嬌!快點睡吧,明天還不知道是要怎樣!”金小豐,因為不敢去揉搓渾身是傷的幹爹,所以隻好意猶未盡的舔了舔嘴唇。他想自己是實話實說,並沒有撒嬌;真的,自己活到這麽大,從來沒有撒過嬌。陸雪征今夜總算是能安穩躺下,所以抓緊時間閉了眼睛,一覺睡到天亮。他自覺著此事複雜凶險,絕不是能夠輕易罷休的光景,所以睜開眼睛便是打起精神。白嘉治不聲不響的過來了,和一名保鏢抬著大皮箱徑直進入書房,忙碌一番開門走出來,他對陸雪征言簡意賅的說道:“幹爹,東西放好了。”他說這話時,陸雪征已經洗漱完畢,剛剛穿上了長褲,正坐在臥室內伸長了兩條腿,等著金小豐為自己穿鞋。赤膊套上一件單薄的米黃色的薄綢褂子,他也沒係紐扣,敞著懷晾那結了痂的長短傷口。“今天怕是要出門。”他眼看著金小豐為自己係好了皮鞋鞋帶,便一挺身站起來,一邊抬手去係紐扣,一邊在地上來回走了幾圈,又格外用力的跺了跺右腳:“你們做好準備,不要怕事。這回有易崇德做擋箭牌,就算杜文楨找來了日本人,我們也不必擔心。”白嘉治聽聞此言,剛要答應,不想丁朋五忽然驚慌失措的衝了進來:“幹爹,杜文楨來了!”陸雪征一愣,隨即聽聞窗外已經起了喧嘩吵鬧,其中一個聲音十分熟悉,正是杜文楨的嗓門:“易老板!在下杜文楨,聽聞您從上海過來了,特來拜訪探望!令郎此刻已在醫院蘇醒過來,我想易老板一定思子心切,所以就擅自登門,來通報這個好消息啦!”這話一出,陸雪征心中大驚,連忙走到窗前向下眺望,隻見杜文楨前呼後擁帶了十幾名保鏢,強行突破院門進入公館,大概是知道自己不能輕易見到易崇德,所以索性當院叫嚷,隔空喊話。而與此同時,相隔不遠的一扇窗子也被猛然推開了,易崇德探頭出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顯然很受刺激,可是居高臨下的說出話來,音都不顫:“樓下哪位是杜老板?”杜文楨走到人前,仰頭對著上方一抱拳:“在下杜文楨!”易崇德沒有回禮,隻問:“你說我的兒子還活著?”杜文楨昂然答道:“易老板,說到這裏,我可要向你邀個功了!若不是我這邊搶救及時,令郎必然不能保住性命!”易崇德越到了心蕩神馳的激動時刻,越要勉強自己鎮定下來:“很好,那我倒要看看犬子是活到了什麽程度。”然後他幹脆利落的就把窗子關閉了。易崇德推門出去,手都哆嗦了。陸雪征站在門外,麵無表情的直接說道:“我也要去。”易崇德望著他,腳步停滯了一瞬。陸雪征繼續說道:“他若是當真活著,我看了也是高興。另外我很知道杜文楨的人品手段,所以有話大家當麵講!”易崇德聽到這裏,立刻答道:“我不反對。隻是杜文楨那邊……”陸雪征惡狠狠的說道:“他敢在我家裏鬧事,我直接給他出殯!”易崇德清楚陸雪征這一類人的本質,所以不肯多說。一手攥住陸雪征的手腕,他邁開大步向前就走:“那好!”果然,杜文楨不讓陸雪征同行。兩人現在已是撕破臉皮的了,所以見麵之後,毫不客氣。杜文楨知道易崇德在上海勢力極大,和南京政府以及日本方麵都有淵源,所以不敢輕慢;然而這不是個愛屋及烏的時候,他不能因此而去善待陸雪征。“易公子在我手下人那裏受了委屈,這我承認!”他對著易崇德和陸雪征朗聲說道:“但這也是易老板和我杜某之間的矛盾,你陸雪征算是哪根蔥?”陸雪征當即反問:“你是從誰手中綁走易二少爺的?”杜文楨當即伸手一指陸雪征:“若不是從你手下人那裏綁走了易公子,我還不會這樣前怕狼後怕虎的不敢放人!你——”易崇德一顆心都要急的蹦出來了,哪有閑心聽這二人唇槍舌戰?忍無可忍的大喝一聲,他一手扯了杜文楨,一手拉起陸雪征,不由分說的就向院外走去:“橫濤若是活著,我來給你們做和事老;橫濤若是死了,我姓易的拚掉這條老命,也要為他報仇!”第126章 從長計議在一家日本醫院內,易崇德果然見到了活的易橫濤。易橫濤剛剛睜眼不久,口鼻上還扣著氧氣罩;一隻手搭在床邊,正在接受輸液。昏沉中忽然看到父親到來,他夢遊似的眨巴眨巴眼睛,臉上也沒什麽表情。第二眼,他看到了陸雪征,這回挑了一下眉毛。子彈擦過心髒打穿了他的肺,他大難不死,但也未見得有什麽後福。因為易崇德在確定他的確是活氣尚存之後,就麵若冰霜的站在床前,指著他的鼻尖開始斥罵。易橫濤先還抬眼瞪著他父親,瞪了良久,大概是瞪不動了,便闔了眼皮裝睡,兩道眉毛糾結在一起,是氣哼哼的模樣。易崇德眼中含著一點淚水,告訴小兒子道:“我這就想法子把你送回上海!到家之後我先打斷你那兩條狗腿!我寧願養活你一輩子,也不想白發人送黑發人!”易橫濤裝睡又裝死,一動不動的閉目養神。而易崇德劫後餘生般的放下心來,雖然嘴上罵的犀利,其實恨不能一口吞了小兒子,懷胎似的把他藏起來!易家跟來的幾名隨從,以及一群不知是從哪裏調遣來的人馬,立刻就把病房包圍占據了。杜文楨毫不反抗,痛痛快快的就撤去了自家手下,態度是百分之一千的友好合作。然後,這三個人要找個地方“談一談”。“談”自然是容易的,反正三人都長了嘴;但這合適的地方,卻是找不到。末了那易崇德靈機一動,竟是想方設法的弄到一件高級病房。三人進入病房,把門一關,就此開談。陸雪征會義正詞嚴的偽裝俠義;杜文楨也會唉聲歎氣的偽裝委屈。對著易崇德,他長篇大論的講述了自己與陸雪征之間的仇恨,順帶著把陸雪征醜化了一番。及至講到正題,他半真半假的說道:“易老板,令郎的確是治死了我一位手下,不過將心比心,你想我會為了一個手下人去綁架這麽一位少爺嗎?我綁架他幹什麽?是勒索鈔票,還是殺人償命?”說到這裏,他一攤雙手,聲情並茂的自問自答:“我不會啊!我是後來才聽說這麽一件事情的!可明知道令郎是落到我的手中了,我卻是不知應該如何是好。易老板,說句實在話,我關著令郎,除了費糧食費心思之外,再無任何好處。不過即便如此,我也不能把人還給陸雪征!”伸手遙遙一指陸雪征,他加重了語氣怒道:“他說不出我的好話來,我不敢把人交到他手裏去!一旦這麽無憑無據的放了人,他在你易老板麵前,能活活誣陷死我!”平心而論,他這話是有幾分道理的。陸雪征站在角落裏,冷不丁的忽然冷笑了一聲:“杜老板既然這麽好心,怎麽不對我實話實說,單是不聲不響的裝死,連我的電話都不敢接?又為什麽隻在嘴上恭敬易二少爺,事實上卻是把人關在破倉庫裏?”杜文楨不屑的一揮手:“我不和你講話!易公子在我的倉庫裏一直平安無事,他是到了你們手中才中槍的!”此言一出,易崇德立刻就覺得這話說的不妥。而陸雪征對著杜文楨一翹嘴角,隨即就似笑非笑邁步走過去了。在陸雪征動手之前,易崇德一把將他拉扯住了:“陸先生,看在我的麵子上,稍安勿躁!”陸雪征扭頭看了易崇德一眼,這一眼內容複雜,包含了無盡的憤怒,是一切盡在不言中了。然而最後,他還是退回了原地。易崇德知道陸雪征這是給了自己的麵子;隻是麵子有限,這是第一次,應該也是最後一次了。這些亡命徒,沒有產業沒有家庭,想治都治不住他,最是招惹不得。易崇德見多識廣、老奸巨猾,已經看出陸杜二人都不是省油的燈;對待自己的兒子,也都是別有一番居心。但是相較之下,杜文楨仿佛是更為可恨——當初那樣長久的不做回應,顯然是要獅子大開口;隻可惜口還未開,便被陸雪征攪了好事。易崇德活到如今這般年紀,心智清明,已經沒有鬥誌去將任何事情都搞個一清二楚。對於陸雪征和杜文楨,他心中自有一番評價與計較,但是既然兒子果真活著,那也就一切都好說了。略略對雙方勸慰了兩句,他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等自己帶著兒子回到上海,再去從長計議;而杜文楨和陸雪征也知道這不是件立刻能夠分出黑白的事情,杜文楨不願和陸雪征當麵武鬥;陸雪征因怕掙裂了身上傷口,所以也不想真動拳腳。既然如此,在易崇德的斡旋之下,兩個人就也姑且壓抑怒火,不再惡語相向。三人離開病房,就此各走各路。易崇德前去探視易橫濤,陸雪征和杜文楨則是分頭回家。易崇德坐在病床前,見兒子已經除去了氧氣罩,微微張嘴輕輕喘著,臉上倒也還有幾分血色。而易橫濤斜著眼睛望向父親,就像有許多話要講似的,奮力從喉嚨裏發出了細微的聲音:“我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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