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探著重新移回目光,他抬手輕輕撫摸了葉崇義的麵頰。觸感一片粗糙堅硬,那是厚厚的血痂緊緊繃在了皮膚上。起身挪到電燈下,他在微弱光明中,仔細凝望了對方的臉龐。葉崇義無知無覺的依靠在他的臂彎中,短發肮髒淩亂。傷口長短交錯著遍布滿臉,曾經光潔如玉的額頭上,竟是被人端端正正的打了個叉。陸雪征知道他是要受苦的,可是沒想到會是這樣不堪的苦楚!葉崇義是被毀掉了,這一輩子,都被毀掉了!一滴眼淚落到了葉崇義的眉心,陸雪征低下頭去,溫柔的親吻了他的嘴唇,又把他緊緊摟到了懷裏。抬起頭來望向前方,他用手指蹭掉了眼角的淚水。人生在世,苦楚良多,苦楚當真良多。小火輪在海麵上越行越遠,如此約過了兩個多小時,葉崇義漸漸有了蘇醒的勢頭。頭上燈光似乎是讓他感到了異常。朦朧中覺出旁人的擁抱和體溫,這讓他驚恐萬狀的大喊出聲,隨即便翻身向外爬去,又把雙手攥成拳頭,拚命的掖到身下。船老板在外聽了這一嗓子,連忙進來查看。陸雪征見狀,便先是對船老板一揮手,而後上前抓住葉崇義,將他強行拖拽了回來:“崇義!是我!”船老板不明就裏的關掩艙門離去了,而葉崇義瑟瑟發抖的轉向陸雪征,一邊哀嚎一邊踢打,嘴角血痂受到牽動,迸裂出了點點血珠。陸雪征見了他這狂亂模樣,索性抬手攥住他的兩隻手腕,同時大聲質問道:“崇義,崇義!你連我都不認識了嗎?我是陸雪征,我來救你了!”此言一出,葉崇義倒是怔了一下。眼神渙散的望向陸雪征,他暫停了掙紮,隻微微張開嘴,低低的“啊”了一聲。陸雪征鬆開手重新抱起了他,又極力在臉上調動出了笑容:“瘋子,亂鬧什麽?你看我是誰?”他的視野模糊起來,抓起葉崇義的一隻手捂到自己臉上,他含著眼淚笑道:“小可憐兒,還不快喊雪哥?”葉崇義癡癡的凝視了陸雪征,冰涼手指貼上了溫熱麵頰,他夢遊一般的用指尖描畫了陸雪征的眉眼鼻梁。這感覺太過真實了,簡直讓他感覺自己並非身在夢中。方才那種狂暴的氣力忽然消失了,他可憐兮兮的輕聲喚道:“雪哥?”陸雪征眼中淚光閃爍,可是笑容比春風還要和暖:“崇義,我在這兒呢。”他彎腰和葉崇義貼了貼臉:“傻寶貝兒,別怕,雪哥帶你遠走高飛,咱們兩個過好日子去。你願不願意?高不高興?”葉崇義抬起手臂,摸索著環住了陸雪征的脖子。無言的沉默了片刻,他發現這仿佛真不是夢。於是他心驚膽戰的開口問道:“雪哥,你救我出來了?”耳邊傳來了最熟悉最想念的聲音:“傻子,那還有假?”葉崇義一哆嗦,隨即抬手捂住麵孔,慘叫一聲推開了陸雪征。連滾帶爬的逃到陰暗角落處,他淒厲的哭喊道:“別看我,別看我!你殺了我吧,他劃花了我的臉……他給我打嗎啡針……我已經不算個人了,你殺了我吧……”陸雪征爬上前去,將他一把扯過來抱回了懷中。這次用手臂死死箍住了葉崇義的身體,他壓低聲音說道:“葉崇義,你生是我陸家的人,死是我陸家的鬼!不管你做人做鬼,我都要你!”葉崇義依舊以手捂臉,淚水混合了血水滲出了指縫。在陸雪征的懷抱中,他顫抖成了一片風中之葉:“殺了我吧,雪哥,殺了我吧……”陸雪征在船艙內席地而坐,像哄嬰兒一樣,千遍萬遍的輕拍著葉崇義的身體。他卷起右腿褲管,給葉崇義看那小腿上的槍傷傷疤:“當時這肉都翻開露出骨頭了,現在不是也都長好了?你臉上的傷再重,能有我這個重?”他俯身仔細端詳葉崇義的麵龐,又掏出手帕為他擦拭嘴角滲出的鮮血:“崇義這麽好看,難道添上兩道疤,就會變成醜八怪了?美人蹭了一臉灰,也還是美人啊!”葉崇義仰臥著枕了陸雪征的大腿,抬眼望著對方,滔滔的隻是流淚。他不傻,他知道陸雪征是在寬慰自己。從李家衛士對他的種種譏笑謾罵中,他早已猜出了自己的傷勢。他活了二十多年,一無是處,就是個人樣子好。他知道自己漂亮,也知道陸雪征喜歡自己的漂亮,所以大著膽子,敢於訕訕的去“愛”,即便是自討沒趣灰頭土臉了,也能厚著臉皮,繼續倒貼上去。這是唯一能讓他自信起來的資本,老天賜給他的,又被命運收了回去。如今的他,一無所有,形同鬼魅;他體麵了二十多年,他受不了這個!陸雪征起身坐上了固定在舷窗旁邊的座椅,又把葉崇義抱到自己的大腿上坐好。他抓起葉崇義的一隻手,去摸那冰冷堅硬的窗玻璃:“崇義,你在夜裏看過大海嗎?”葉崇義虛弱的歪頭枕了他的肩膀,氣若遊絲的答道:“沒有。”陸雪征柔聲說道:“等到天亮,我們就到煙台了。上岸之後,我們可以坐火車去青島,如果你不喜歡青島,我們也可以到其它地方去。崇義,你想去哪裏?”葉崇義目光散亂的盯了舷窗,想要看清自己映在上麵的影像。然而燈光搖曳黯淡,他無論如何都看不清楚。“我不知道。”他絕望而悲愴的答道。他想自己應該到地獄裏去——自己變得這樣恐怖醜怪,除了地獄,再沒有自己的安身之所了。——上部完下部第84章 上海一九四零年二月,上海。陸雪征像抱小灰貓似的,抱著一隻小母雞,在弄堂小道上慢慢的走。小灰貓是芬芳柔軟、嬌嫩可人的,小母雞卻是一身臭氣、羽毛粗硬,並且一路咯咯大叫,不時還要振翅欲飛。陸雪征被它吵的不耐煩,就低頭把它的尖嘴捏住了。在一所老洋房門前停住腳步,他摸出鑰匙開了院門,邁步進去後先把小母雞往天井裏一扔,而後立刻轉身,將院門仔細關掩鎖好。天井很小,隻能容得下幾盆花草,而陸雪征因為是剛剛搬來,布置不及,所以連花草都沒有。憑陸雪征的財力,租住這樣寬敞的房屋,實在是浪費到了荒謬的程度。初到上海時,他和葉崇義本是住在兩間小小的公寓房子裏,其實也盡夠起居生活了,然而那天在帶著葉崇義出門去醫院戒嗎啡時,房東家的小孩子迎麵跑過來,一眼看清了葉崇義的麵貌,嚇得“嗷”一嗓子,當場就跌坐在地,長嚎起來。房東家的少奶奶慌忙趕來,本意是要哄孩子,結果在看到葉崇義之後,也驚的麵目失色,低低的“呀”了一聲。葉崇義怔了一下,隨即抬手捂住臉,扭頭就往樓上跑。而陸雪征這半年來勸他戒毒的那些好話,也就都算是白說了!小母雞拍拍翅膀,開始四處踱步。陸雪征不管它,推開前方客堂房門,他一路向內走,一路大聲喊道:“崇義,我回來了!”沒有回應。陸雪征踩著客堂後方的木質樓梯,吱吱呀呀的上了二樓。推開臥室房門向內一瞧,他就見淩亂大床上,葉崇義正在蜷縮著睡大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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