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內的陸雪征正在微微的喘息,對他視而不見。房屋空蕩,天花板正中央吊下一隻碩大沉重的沙袋;角落處又立了幾根碗口粗的木樁。陸雪征赤著上半身,光腳站在地上。他那身軀實在是算不得粗壯,然而周身沒有一絲贅肉。白皙潔淨的皮膚下麵,勻稱的肌肉條理分明,緊緊纏繞附著在那堅如鋼鐵的骨骼上。麵無表情的甩了甩手,又扭了扭脖子,陸雪征後退一步,驟然抬腿踢向沙袋。“騰”的一聲大響過後,沙袋淩空高高蕩起,隨即夾著疾風向下回落。陸雪征轉身一個回旋踢,將那蕩至麵前的沙袋又狠踢了回去。陸雪征采取掃腿與側踢的方式,讓那隻重達三四百斤的沙袋永遠飛在半空,無法下落。良久之後,他大概是厭倦了這種乏味的訓練,大喝一聲縱身一躍,對那沙袋使出一記淩空飛踢。而沙袋順著力道高高飛起,“嗵”的一聲直撞到了天花板上!大汗淋漓的退到了安全位置,他抄起毛巾擦了擦汗,仿佛感覺很是爽快。這回抬眼望向韓棠,他開玩笑似的大聲問道:“喂!發什麽呆呢?”韓棠打了個冷戰:“沒什麽。”陸雪征這一陣子早睡早起,精神振奮、體力充沛。邁步走到牆角木樁前,他把毛巾搭在脖子上,而後原地蹦跳了兩步,隨即一腿猛掃出去——“喀嚓”一聲,碗口粗的木樁應聲而斷。這樣的成績完全在他的預料之中。他並沒有因此感到多麽得意,因為知道自己的骨頭再硬,也不是子彈的對手。再說他是個殺手,目的是要殺人,單是拳腳漂亮,又有什麽用處?陸雪征洗去了一身大汗,換上半新不舊的西裝服飾,又變回了文明社會中的文明人。他在溫暖屋子裏養了兩盆四季蘭,這時就一手抱著小灰貓,一手端著隻大茶杯,很細心的給花澆水。花莖上已經伸出了兩枚大花苞,正是含苞欲放的模樣。小灰貓伸出爪子要去抓弄花葉,陸雪征見狀,連忙側身一躲,嘴裏閑閑的嘮叨:“小灰灰,不許淘氣。多麽好看的蘭花啊,你不喜歡嗎?”小灰貓嗲聲嗲氣的喵喵亂叫,並且抬起爪子擋在了眼前,可見它是真不喜歡花草。陸雪征低頭看了它一眼,見它嬌模嬌樣、憨態可掬,不由得輕輕的笑出聲來,又單手把它托舉到麵前,很溫柔的親吻了它的耳朵與額頭。他認為小灰灰是天下最漂亮的貓。深秋時節,依然天長。陸雪征無所事事,讓李純上街給自己買幾本新書回來。李純雖然認字,但是萬萬談不上有學識。獨自跑到書攤前,他也不知道怎樣才算是“新”書,就揀那封麵漂亮、紙張雪白的書本,高高的買下一大摞,用細繩十字花的捆紮牢固,一路拎回家去了。陸雪征倒是不挑三揀四,有字就看。那一大摞書中夾雜著幾本佛經,他挑出一本翻開來,一字一句的讀了,感覺很有道理,合上書本後還冥想了許久。而在冥想完畢之後,他心思澄淨、頗有一種大徹大悟的愉悅。趁著這股子高興勁兒沒過去,他親自在房內支起方桌,招來三個小衛兵,湊成了一桌麻將。小衛兵意意思思的,還不大敢上桌,陸雪征見狀,便做出保證:“都給我坐下!贏了算你們的,輸了算我的!”小衛兵們一聽這話,就挺不好意思的落座了。陸雪征叼著煙卷,心平氣和的打了一下午小牌,輸贏也不大,是一場快樂的小消遣。小衛兵們吸了他的好煙,喝了他的好茶,而且各自贏來了幾塊零花錢,也是十分歡喜。及至傍晚時分,陸雪征剛剛吃過晚飯,又接到了唐安琪的電話——此人剛剛回到天津,聽聞陸雪征正在自家的宅子中居住,就有心同他相聚,一起吃頓便飯。陸雪征邀他現在過來見麵,他卻又不肯,說自己昨夜乘坐汽車回家時,汽車夫犯困打瞌睡,半路連車帶人一起翻到臭水溝裏,跌得周身疼痛,現在剛剛好轉,還不便出門。陸雪征住著人家的房子,使著人家的衛兵和廚子,然而派頭不小,明知唐安琪在臭水溝裏摔了個半死,可是無意主動前去探望傷者——他有他的身份,犯不上去向旁人獻殷勤。陸雪征今天心情不錯,於是決定終結這已經長達大半個月的禁欲期。笑微微的向韓棠遞了個眼神,他把小灰貓扔到了李純懷裏。李純抱住張牙舞爪的小灰貓,感覺這裏似乎用不上自己去鋪床疊被,便很識相的告退回房。而就在陸雪征春心勃發之際,金小豐到來!金小豐抵達院門時,陸雪征已經把褲子向下退到了大腿處,正像個好色之徒一樣,向韓棠展示自己那勃發的命根子;韓棠的襯衫紐扣都被解開了,麵頰泛紅,也是一副動情的模樣。正值此刻,李純在外麵用他那處在變聲期的嗓門喊道:“幹爹!金哥來啦!”陸雪征和韓棠相視皺眉,統一的認為金小豐非常討厭。然而金小豐並非無聊亂竄的人,星夜前來,必是有個緣故。陸雪征重新係好褲子,悻悻的獨自開門,在客廳中接待了這位不得人心的幹兒子。金小豐有好一陣子沒看到陸雪征了,可如今見了麵,他也並沒有流露出思慕的情緒來。平平淡淡的向對方問了好,他隨即就進入了正題:“幹爹,戴國章在北平,讓人打了。”陸雪征一驚:“他會被人打?”金小豐篤定的一點頭:“他收了人家一萬,半夜帶人去燒一處鋪子,結果沒看準,弄錯了,燒了一位師長家的大皮貨店,全燒光了。”陸雪征聽到這裏,哭笑不得,簡直無話可答。金小豐接著說道:“這事一出,人家正主兒不管,那個師長也不能白受了損失,全找到戴國章頭上去了。戴國章昨天一個不留意,著了人家的道兒,腿上挨了一槍。”陸雪征聽到這裏,眨巴眼睛思索片刻,隨後對金小豐說道:“你把來龍去脈給我細講一遍——還有,明天打個長途電話過去,讓戴國章回來。”第18章 朋友在這個晴朗幹爽的下午,唐安琪前來拜訪陸雪征。唐安琪今年也就二十多歲的年紀,皮膚是牛奶白,嘴唇是櫻桃紅,眉目濃秀,是位很俊俏的青年軍人。而他雖然有著小白臉兒的相貌和身段,為人處事可是相當的幹脆爽快,頗有股子江湖人士的俠義之氣。他此行是專程過來與朋友相見,所以特地脫下軍裝,換上了一身半新不舊的長袍馬褂。昂首挺胸的站在院內,他不等旁人通報,自己就大聲笑道:“陸兄,我來啦!”此言一出,前方房門立時開了。陸雪征低頭掀起簾子,笑微微的走了出來:“老弟,好久不見啊!”唐安琪揚頭一瞧,見陸雪征身姿挺拔,做半正式的西裝打扮,看起來又隨意又大方,十分順眼,便讚許似的點了點頭:“陸兄,好,風采依舊啊!”陸雪征一聽對方誇他有風采,就情不自禁的笑了,笑的還挺大,露出了一排雪白整齊的好牙齒。兩人進屋落座,一邊喝茶一邊談天。唐安琪並不詢問陸雪征的生活詳情,隻是講述自己這大半年的瑣碎煩惱。他對好朋友向來是推心置腹的,就算和對方不是真的傾心相交,也能做出以誠相待的架勢來,讓對方不由自主的放下戒心。嘮嘮叨叨的傾訴一番之後,他轉入正題,也不加修飾,直接就坦白說道:“陸兄,我在軍界有個朋友,知道我和你有點交情,就托我做個介紹人,想要見你一麵。行不行?”陸雪征沉吟著問道:“有事?”唐安琪答道:“那是一定。”陸雪征抬頭望向唐安琪,要笑不笑的說道:“按理來說,他有話也用不著對我當麵講。生意就是生意,我派個手下過去,把他的事情聽明白、辦妥當,也就是了。”唐安琪認真解釋道:“理是這個理,不過我這位朋友如今已經熬到了師長的位置,在天津衛正經是個有名有號的人物;你肯見他一麵,與我臉上有光,與你也不算壞事,何樂而不為呢?”然後他抬手抱拳一拱:“陸兄,生意要做,人情也要顧,兩樣都別耽誤,這才是發財的根本。晚上我要大請客,你權當是給我麵子,捧我的場,哪怕你到那兒幹坐五分鍾呢,也算是你照顧我的場麵了!”陸雪征素來不愛拋頭露麵,可是如今唐安琪一力邀請、盛情難卻,他也不好太過無情。一言不發的忖度了片刻,他心裏定下了主意,這才緩緩點頭,又轉向唐安琪,無可奈何似的微微一笑:“老弟,這次我去就去了,但是不要再有下次。我有我的規矩。人情大,規矩也大,為了人情廢掉規矩,我這裏就會亂套。”唐安琪知道陸雪征這是看在雙方友情的份上,對自己做出了妥協。不大好意思的垂下頭,他愧疚笑道:“唉,陸兄,甭提了。我昨天下午,喝多了,在飯桌上吹牛,說咱倆是過命的兄弟,我一個電話就能把你叫來。結果今天被人家盯了上,想要推脫,就推不掉了!”陸雪征探身伸手拍了拍他的大腿,語氣卻是和緩起來:“這話不算吹牛,我真當你是我兄弟。”唐安琪知道陸雪征犯不上拿美言來敷衍自己,所以這一句大概是真話。唐安琪脫掉馬褂挽起袖子,在房內走來走去,輕鬆自在的和陸雪征又說又笑。及至下午時光過去大半,他才匆匆告辭,趕去準備晚宴。陸雪征獨守空房關嚴了門,連換五套衣裳,末了也沒有打扮出新花樣來,還是收拾成了個洋行職員的形象;又對著鏡子仔細梳了梳頭發——他的頭發厚密,且短,天然自有一個固定的形狀,並非人力可以輕易改變。於是陸雪征忙忙碌碌的修飾許久,末了毫無效果;和平日相比,並無兩樣。一個電話打到金小豐那裏,他細細交待了一番。金小豐領會命令,自去安排。如此又過了一個多小時,唐安琪再次驅車前來,把他接去了利順德。唐安琪是個講排場好熱鬧的人,一請客就興奮。一馬當先的進了寬敞雅間,他自覺臉上有光,滿麵春風的就對座上賓客一點頭,而後側身微微讓開一步,很有克製的低聲笑道:“陸先生來了。”賓客的數目大概能有個十二三人,有軍裝有便裝,聽聞此言便紛紛起身,亂哄哄的向陸雪征問好——陸雪征是一把好槍,說不準什麽時候興許就用得上,縱算是永遠用不上,也頂好是在麵子上一團和氣,誰願意得罪這麽個危險人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