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傍晚了,夕陽暈開淺淺一層橘色, 護士過來給他測體溫。 “今天的幾瓶藥掛完了,明天還有一天,要是還低燒,最好讓醫生在看看。” 薑也南點點頭, 護士拿□□溫計看了眼,籲了口氣,“還好,體溫降下去了些。” 護士又叮囑了幾句, 薑也南都是這裏的常客了,大家比較熟悉。薑也南是三年前到這邊來的,在那邊當了個作文老師,隔三差五就會發燒,低燒還好,暈暈沉沉好幾天就過去了。最怕的是發高燒,腦殼都似乎要燒壞了,打了藥卻還是不降下去。 他身體不好,又因為在吃心理方麵的藥,還會有些副作用。 去年的時候他厭食了三個月,瘦得嚇人,人都站不穩。 他這是滿身瘡痍,任誰看到都會心疼。 身邊的人也不是沒和他說過,要好好對待自己,可他就是不能善待自己。他如行屍走肉一般活著,似乎才能抵消自己心裏的痛苦。 護士從房間裏離開了,薑也南從床上下來,踩著拖鞋走到窗口。 他的手指放在玻璃上,透白的指尖染上了夕陽,他用手指在窗戶上輕輕磨蹭,思緒緩緩回到了六年前。 他其實是理解牧顏的,是他沒有做好。 他不再是牧顏喜歡的那個人了,他心裏壞了。 很多時候,做出來的事都不受大腦控製,他自己也知道這麽做不對,可就是忍不住。 所以當他看到牧顏的刀時,他沒有躲開,而是主動湊了上去。 他也想了結自己。 他躺在地上,看到敞開的大門,牧顏走了出去。 雪花一片片落在牧顏身上,他的倉皇的背影,赤.裸的腳後跟,還有一地的血。 他會不會冷? 那麽冷的天,他就這樣走了出去。 薑也南吐出沉痛的呼吸,那些痛把心裏的魔障驅趕了出去,他突然意識到,若自己死了,那麽牧顏該怎麽辦? 錯的人是他自己,不該去讓牧顏承擔這個後果。 手機就丟在地上,屏幕全都碎了,可是還能用。 他身上破了洞,他捂著那個窟窿,感受到手掌上的溫熱濕意,他突然就笑了。 他的生母曾說他是個冷血的動物,可現在呢,他的血不是冷的,而是熱的。 他也是個人啊。 他讓徐州過來,那個負責他一切的編輯,在看到他這個樣子時,第一次沒有和他催稿,而是哭著問他怎麽了。 徐州要報警要叫救護車都被他製止住了,他這個樣子不能見人。 很久以前,他也曾不停地受傷。那些來找他母親的客人,會因為看他不順眼,就一腳把他踹開。也有變態,對半老徐娘不感興趣,特別中意他這種纖細的少年。 他能活下來不容易,長到如今,他覺得自己的命是很硬的,他知道自己嚴不嚴重,他不會死,至少現在不會。 他讓徐州拿了繃帶和藥,寥寥草草的止血包紮。那麽深的一個傷口,簡直像是要把他的心鑿碎,可他卻似乎不覺得疼的,連眉毛都沒皺一下。 徐州一直在問他怎麽了,他什麽都不說。 之後,他一直在西定養傷,但這病得太重,一直都未痊愈。 警察也同他聯係過,那出境記錄不難弄,難辦的是如何在西定消失。 他的身體不好,又不肯去醫院做治療,便讓徐州去給自己拿藥。 有一日,徐州回來,怒氣衝衝地告訴他,在婦產科看到了牧顏。 徐州問他牧顏知不知道他的情況,又說起牧顏肯定是結婚了,孩子都要出生。 人的一生裏,會有幾個重要的時候,生命和死亡,愛情和延續。 耳邊仿佛有鍾聲響起,一下接著一下,撞擊著他的耳膜。 他一直都知道牧顏的蹤跡,知道他搬去了另一個城市,住在靠海的公寓裏,生下了一個兒子,是個健康聰明的孩子。 他不敢再上前了,他學著遠遠旁觀,學著克製。 他會在大雨天早早出來,戴上帽子和口罩,站在躲雨的屋簷下,給從舞蹈教室裏出來沒有帶傘的牧顏,遞去一把傘。也會在冬天,走一長段寒冷的夜路,讓自己心裏的野火熄滅,最後隻遠遠站在海灘上,聽著海風,看著那間窗戶從亮到暗。 他知道自己不正常,這種行為就像是陰溝裏的爬蟲,見不得人,讓人惡心。 他也希望自己能好,可他已經嚐到了愛情的滋味,再去修正,真的好難。 薑也南盯著那片紅雲,看著它一點點變暗。蒼穹成了一條蜿蜒爬行的蛇,零碎的星光盛開在蛇的表麵,他在黑暗裏緩緩躺下,蜷縮在沙發上。 就這樣遠遠旁觀多好。 他抱緊了自己的手臂,肩膀上的骨頭撐著衣服,降下去的熱度似乎又在上湧,他閉上眼,腦袋裏慢慢浮現出璨璨的臉。 那是他的小孩,一個健康的孩子。 牧顏把璨璨接回家,晚飯是他自己做的,璨璨昨天晚上說想吃咖喱雞肉。牧顏早上送好璨璨後,就買了食材,切好弄好煮了一會兒,等到了上課時間,他才關了火匆匆過去。 回到家裏,牧顏開了火,把鍋子裏的咖喱雞肉又煮了二十來分鍾,土豆都快煮爛了,洋蔥已經看不見影子。 “爸爸,飯也好了。” 璨璨走到廚房想來幫忙,牧顏怕他燙到手,讓他不要動。 “讓飯再燜一會兒。” 牧顏說著自己去拿了碗,璨璨站在他身邊,側頭看向鍋子。裏麵的咖喱已經煮好,湯在沸騰,鍋蓋撲騰了幾下。璨璨下意識地想去拿,踮著腳,手還沒碰到,就被牧顏一把抓住。 “別去弄這些,太危險了。” 大概是覺得自己的語氣太嚴厲了,牧顏長歎一口氣,關了火,隨後握住璨璨的手,“你還小,刀啊鍋子還有火都不能碰,這些很容易受傷的,你受傷了,爸爸就會很難受,璨璨想讓爸爸難受嗎?” 璨璨連連搖頭,牧顏抱了抱他,“乖,璨璨出去坐著吧,我很快就出來了。” 晚飯吃的是咖喱雞飯和水果色拉,璨璨不喜歡吃香蕉,但澆了色拉汁的香蕉,他倒是很喜歡,一連吃了好幾個。 吃飯的時候,璨璨和牧顏說:“爸爸,原來孟路老師的綽號叫瑪麗蓮。” 牧顏聽了抿著嘴,咽下嘴裏的飯,笑道:“瑪麗蓮夢露?哈哈,這和他的形象可不符合。” 璨璨用勺子挖著飯吃,牧顏看他隻吃飯不吃雞肉,就讓他在飯上澆一些。 璨璨晃著腦袋,吃了一口白米飯,又吞了一大口咖喱雞,“爸爸做的咖喱雞肉要單獨吃。”他一邊咀嚼著,一邊搖晃著身體,含糊道:“好好吃。” 璨璨吃飯一直都很積極,不需要他去督促,牧顏每次看到璨璨吃飯都能感覺到開心。 他用叉子戳了塊蘋果遞到璨璨嘴邊,璨璨一口吃掉,牙齒一上一下咬著。他最近換牙了,側邊上的牙齒掉了幾顆,吃起東西來有些慢。 牧顏讓他多咬幾下,吃慢些。等他咽下去後,又說:“我接到班主任通知,學校秋遊說要去山裏的農家樂,兩天一夜。” “那麽好!” 璨璨眼前一亮,牧顏點點頭,“就下個星期五。” 他正好是璨璨班主任女兒的舞蹈老師,大家都比較熟,信息互通的很快。 “明天爸爸帶你去買點零食,帶路上吃,也能分享給小朋友。” 牧顏這麽說著,璨璨就是一聲歡呼。 可叫完他又覺得不對,撓著頭發,為難道:“可是下周六是作文課,我……” “沒事的,我替你和老師請假,他們能理解。” 牧顏說完,又給璨璨舀了些咖喱雞肉,“再吃一點,吃完我帶你出去散步。” 牧顏帶著璨璨出去散了步,回來後讓璨璨去洗澡。 小朋友現在已經不要爸爸幫忙洗澡了,牧顏給他調好水溫,看著他脫掉衣服跳進浴缸裏,笑著把門關上。 他辦了個小凳子坐在浴室門前,聽著裏麵的水聲,拿出手機,給興趣班的老師撥去電話。 瑪麗蓮的電話占線,牧顏頓了頓,翻找出了當初留的另外一個號碼,應該是璨璨作文老師的手機。 牧顏沒有猶豫,撥了過去。第32章 電話響了幾聲, 便被接通。 浴室門前的燈光不明亮,牧顏坐在椅子上,聽著耳邊淅淅瀝瀝的水聲,他對著手機低聲說:“老師你好,我是璨璨的爸爸。” 他聽到一聲短暫的呼吸,有些急促,而後接通的電話就被掛斷。 牧顏愣了愣, 拿著手機茫然地看著屏幕,就這樣被掛斷了。 他還想再打,就聽到浴室裏璨璨的聲音, “爸爸,我洗好了。” 牧顏站了起來,把手機放在了椅子上,走進浴室, 從架子上拿了一條大毛巾。 他把璨璨從浴缸裏抱出來,用毛巾裹住他。璨璨自己拿著毛巾擦臉, 牧顏見了就給了他另外一條小毛巾,“用這個擦臉,比較幹淨。” 璨璨洗完澡,牧顏把他抱出去, 又給他的臉上塗了一點點乳液。璨璨閉著眼,纖薄的眼皮上漾開淡淡的血絲,睫毛很長,落下的陰影墜在眼瞼下。 璨璨抓住牧顏的手, 放在自己的心口上,他對牧顏說:“爸爸,你聽聽我心裏跳得好快。” 牧顏側過頭,耳朵貼在璨璨的心口,小小的身體裏,一顆心髒蓬勃跳動,牧顏笑著問:“璨璨在想什麽?” “在想爸爸。” 牧顏把璨璨撈起來,抱著他靠在床上,他柔聲道:“爸爸也在想璨璨。” 浴室門前的椅子,放在上麵的手機震動著亮了起來,等待了許久,在無人接聽過的忙音裏,暗了下來。 病房內,薑也南收起手機,一股複雜的情緒在身體裏蔓延。 入夜的醫院,走廊上的燈光依舊如晝,薑也南換了衣服,從房間裏出去.他走的很慢,自己也不知道這麽做的意義何在,他從樓梯下去,沒有驚動護士。 從醫院出來,薑也南攔了一輛的士,直接去海邊。 夜晚,大海一如既往的冷,不管是哪個季節,都會讓人覺得冷寂蕭瑟。薑也南在沙灘上走了一段路,海水沒過腳踝,他打了個哆嗦,而後站在了那個熟悉的地方,抬起頭看向那扇亮起的窗。 第二天吃過午飯,牧顏帶著璨璨去超市。 聽璨璨的班主任說,這次秋遊去的農家樂是在大山裏,附近應該是沒什麽吃的,學校還組織了小朋友學農。 牧顏買了一車的零食,有牛肉幹豬肉鋪各種堅果還有果凍麵包和酸奶。璨璨看著這麽多東西,一個腦袋兩個大,他對牧顏說:“爸爸,會不會太多了,我們行李箱裏裝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