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老師,我上次給你帶來的書好看嗎?我可喜歡這個作者的書了,我覺得你也能喜歡。現在可流行他的小說了……”“龔老師,你是不是覺得我對你說得一切都是在開玩笑?”“我肯定能等到你出來……你信我……”“龔老師,我喜歡你……”龔月朝醒來時,眼前不再是鐵架床上鋪的木頭板子,而是一片白花花的天花板,空氣中飄散著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傍晚的陽光透過白色的窗簾打在他的身上,在這乍暖還寒的春日,帶給他一抹暖意。他的左手邊的上方懸著一個輸液袋,裏麵的液體滴答滴答的順著一根管子流淌進他的血管裏。他晃了晃頭,除去左側肩膀傳來劇烈的疼痛外,還有一種頭暈目眩感覺,他覺得自己就像飄在雲端,找不到方向,潛意識裏還有他在那些亂七八糟夢境中掙紮的疲憊。很久沒做過關於以前的夢了,這應該是三年的牢獄生涯帶給他唯一的收獲。這次,兒時在痛苦中的掙紮伴隨著成長中的點滴竟然通通向他襲來,往事曆曆在目,攪得他的心裏並不好受。痛苦永遠都是根深蒂固的,他也不知道這些負麵的情緒究竟要糾纏他多久。他帶著剛剛蘇醒的疲憊,就在痛苦的泥沼中掙紮了半天,才慢慢找回了昏迷前所經曆的那一段記憶,與之相伴的還有自己被送到監獄醫院後,大夫將他按在病床上處理傷口的場景。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打斷了龔月朝的思緒,他往門口看了一眼,來人是個上了些年紀的護士。龔月朝認識她,是監獄醫院的護士長,之前他有一次發燒住院,也是這個護士長負責照顧的他。她腳步輕盈地走到床邊,體貼地幫他掖了掖被子,龔月朝看見她滿是笑意的眉眼,猶還記得她那溫婉柔和的聲音跟水一樣。他覺得她和他很小時候的母親很像,那時候他還有個和睦而又溫暖的家……因為護士長的這種對於陌生人施與的善意與溫柔,他一直對這位護士長的印象很好。“你醒了。”她用帶著涼意的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應該是不燒了,我給你量量。”她一邊說著,一邊從護士服的口袋裏摸出了一根體溫計,甩了甩,塞到了他的腋下,然後抬眼看病房裏的掛鍾,“你感覺怎麽樣?”龔月朝突然覺得胸口湧起一陣溫暖,這股溫暖衝散了他剛剛的無助感。他想答,喉嚨裏卻像跟堵著什麽似的,半天都沒說出話來,他皺著眉看向她,用沒打針的手指了指喉嚨。見他這樣,她便走到床尾將病床搖了起來,隨後給他倒了一杯溫水,“你昏迷了一整天了,又發著燒,溫度降下來就沒事兒了。喝點水吧,別急,慢慢的,分開咽。”水順著喉嚨緩緩地流淌到了他的胃裏,溫暖而又滋潤,喉嚨堵著的東西被順下去了,才開了口:“有點暈,傷口也疼。”他聲音嘶啞,還沒辦法用太大的力氣說話,不過是姿勢不舒服,他稍微動了動,扯到了肩膀上的傷口,疼痛順著神經直接連到了心髒,冷汗馬上就滲了出來,吃痛的呻吟著:“嘶……好疼。”“你別自己動了,我幫你。”護士長過來給他借了力,他終於找到了一個舒服的位置倚著枕頭。“哎,你們是怎麽惹的他?一把削尖了的塑料尺,能把你肩膀戳出那麽大一個血窟窿……而且因為放尺子的環境不好,你的傷口情況不是很好,還好處置的及時。”忙完了這些,護士長將他腋下夾得體溫計取了出來,“嗯,不燒了,三十七度二。”一邊說著一邊記錄在本子上。龔月朝等她寫完,“我想問下……”“嗯,你說。”她又去看了看藥袋裏的藥水和滴速,目光轉向他。“時沐城沒事兒吧?荊天明呢?”“時沐城啊……是你救的那個人吧,他沒事兒,活蹦亂跳的呢。上午的時候,還打申請過來看你來著,見你沒醒就又走了。至於那個荊天明,據說本來要出去了,鬧上這麽一出,估計還得繼續蹲著。”她說著,歎了一口氣,“其實這件事中,最倒黴的是三工區的管教和負責你們監舍的管教,他是叫鐵元吧,出了這麽檔子事兒,上麵專門派了個調查組過來,說是什麽監管疏漏,好在你沒什麽大事……你要是沒救過來的話,他們飯碗都難保。以前咱們監獄有個警察因為盜竊進來了,他那是偷竊癖,心理疾病,不止一次了都,他就覺得人生啊,麵子啊都毀了,趁別人不注意跳了樓,死了,負責他的那個獄警直接回家了。”龔月朝無奈笑著,說:“我還沒活夠呢。”“我可給你個思路……”護士長壓低聲音對他說:“你找找關係,疏通一下,你這怎麽也算見義勇為吧,寫申請減刑,肯定沒問題。”“……我沒想過。”“別沒想過,趁住院呢,就現在想,我可聽說你進來之前是老師,何苦在這裏麵一直蹲著,你判得不輕,五年蹲滿了人都廢了,出去之後,外麵到底什麽樣,社會發展到什麽程度,你都知道嗎?還能適應嗎?”護士長走了,留下龔月朝一個人在病房中,他不禁陷入到沉思中。護士長說得沒錯,他原本是覺得讓日子就這麽敷衍著過吧倒也沒什麽不好,一眨眼三年也跟流水一樣就過去了。可當別人提出了更好的意見,某些想法便跟野草一樣肆意的生長起來。他得出去了……不能就這樣在這裏麵浪費人生了,就是出去呼吸幾口自由的空氣也好啊。龔月朝回到監舍已經是一周之後了,負責的管教除了路與為,還換了一張新麵孔,時沐城說鐵元因為荊天明的事兒拿了個處分,調整了工作,而這件事中被荊天明牽連的還有負責三工區的領導和一個獄警,工頭也因為協助荊天明被采取措施,吃了掛落。龔月朝還聽說,事實上,荊天明殺時沐城的想法早就有了,他用幾盒煙買通了工頭,拿到了那把厚實的塑料尺子,他說的借口是馬上就要出獄了,想自學點技術好找工作,尺子是輔助工具。那個工頭被薄利熏心,又被荊天明幾句胡言蒙蔽了神經,任其拿走了一把尺子,還覺得沒什麽大不了的,一直幫著荊天明欺上瞞下,以為別人不能發現。荊天明利用空閑時間將尺子打磨出了鋒利的尖端,就把它藏在廁所的水箱裏,那個水箱很高,沒有人會去在意,一切準備好了,他便準備尋找合適時機對時沐城施與報複。很快,機會就來了。時沐城前段時間身體抱恙,一直病懨懨的沒什麽精神,正好丟尺子的事情曝了光,工區裏沒找到,監舍管教勢必要把整個監舍翻個個。天時地利人和,再不動手可能以後就沒機會了,於是荊天明成功的躲過了混亂的工區檢查,回到監舍就實施了行動。好在被龔月朝及時發現,不然時沐城的小命就要喪失在這無名小卒手裏了。龔月朝怎麽都沒想到一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人能琢磨出這套傷人的辦法,又或者這其中有人出主意或者唆使,而這就無從得知了。這件事的後果是荊天明徹底離開了這個監舍,等待他的還有一場結果未知的審判。至於誰來填補那張空著的床位都是未知數,反正能消停一段日子,也不是壞事。龔月朝抓緊時間打好了申請,洋洋灑灑的交待了自己在監獄裏的表現及見義勇為的經過,措辭正麵而又真誠,三年的監獄生活,原本文筆就不錯的他,寫這種文章更是得心應手。他把申請交給了路與為,路與為拍胸脯表示絕對辦好。到這裏,龔月朝又要誇路與為了,他是個挺會辦事的年輕人,比較懂人情世故,雖然秦錚錚與他是同學,可秦錚錚這個直球子隻知道悶頭苦幹,要說圓滑和城府,路與為明顯更勝一籌,又或者說是路與為在監獄工作的幾年將他複雜化了,也有可能秦錚錚也變了,隻是龔月朝不知道。申請交了上去,關係是陳煜生去跑的,沒多久,法院的減刑執行通知書就下來了。龔月朝知道這事兒能辦妥,但怎麽都沒想到,他竟然可以拿到十八個月的減刑,也就是說,在時沐城出獄的兩個月之後,就在今年的這個夏天,他也能出去了。第四十八章 龔月朝從監區醫院換了藥回來,正好趕上放風的時間,偌大的院子裏,聚著三三兩兩的犯人,有在牆根底下抽煙的,也有圍著籃球場看打籃球的,還有找個溫暖的地方坐著曬太陽的……他去換藥之前,時沐城讓直接到老地方找他。所謂的老地方,不過是他們兩個能肆意聊天的一個小角落。監舍裏人多眼雜,有些話總有些不方便當眾說。這個地方僻靜,避人,監控範圍之外,還能聽見集合的鈴聲,每次放風,時沐城就往這兒一貓,躲清靜,抽煙想事情,像個避世的老道士。當然了,龔月朝隻有在時沐城特地找他的時候才會來,因為在小瘦子還沒出獄之前,時沐城偶爾還會帶他來這裏瀉火,用時沐城的話來說,這是打野炮,後麵監舍裏有可能千萬隻眼睛往這兒盯呢,辦起事兒來賊刺激。龔月朝罵他白日宣淫有傷風化,時沐城說他思想封建不懂享受,順帶還嘲笑他:“你那小警察以後的性福生活可怎麽辦?要不等出獄了,哥帶你開開葷。”龔月朝就回敬他:“你個老流氓,少管我的閑事兒你能多活幾年。”兩個人你來我往,誰也不想在嘴上輸給對方。龔月朝順著活動區域的院牆走,找到了他們監舍後身的一棵老柳樹,時沐城正倚在那棵樹上抽煙,樣子悠閑得很,就見他半仰著頭吞雲吐霧的,看向遠處院牆上盤踞的電網,不知道在想著什麽。此時柳樹的枝條剛抽了綠,長長的垂了下來,枝條上冒出嫩嫩的芽,隨風輕擺著,正所謂“萬條垂下綠絲絛”,牆角有些野草,遠處的杏花也開了,紅紅粉粉的鬧成一片,空氣中散著一股蓬勃的草香,到處生機盎然,讓人心情都好。時沐城似乎聽見了龔月朝的腳步聲,便回過頭,他將抽剩下的煙屁股彈到龔月朝腳邊,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裏,笑著看他。“回來了,怎麽樣?”他揚了揚頭,問龔月朝肩膀上的傷。龔月朝看看自己的左肩,“大夫說好的差不多了,這是最後一次換藥了。城哥,你喊我過來有事?”“嗯。”時沐城點點頭,說:“再過兩個月,我就該出去了。”“挺好的。”龔月朝走近了,也靠在柳樹上,不遠處就是他們監舍,目光所及的範圍內,還能看見他的那張床。“你出去之後,再過兩個月,我也能出去了。”龔月朝從口袋裏又摸出一根煙,用藏在這大樹枝丫上的打火機點燃了,抽了一口遞給龔月朝。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在監獄裏這幾年沾染了不少以前無法想象的壞習慣,抽煙就是其中之一,但他還挺有自製力,並不喜好這個,有時候時沐城找他說事情,給他點一根,他從沒拒絕過。他道了謝,接過來,抽了一口,夾在手指中間任其燃著。“找你過來,就是跟你說這個事情的。”時沐城又給自己點了一根,一邊抽著一邊說,“我看你對未來也沒什麽打算,不如跟我去張州吧。”“張州?”龔月朝的大學是在那邊念的,對這個城市的記憶還停留在他在書城街的天橋下麵,舉著個牌子,四處向給子女尋找家教的父母兜售自己;或者搭乘公交車奔波於各個或古舊或嶄新的小區之內,給各種各樣的孩子當家教,輔導功課。除去上課,他的業餘生活隻有賺錢,因為他得賺學費,還得養活自己,那幾年的艱辛很難用語言去形容,也是一般人難以去想象的,以至於畢業了之後,他都不想再留在張州了,隨江縱使有千般不好,可總是他的家。“我去那兒……能幹什麽?”時沐城抽了一大口煙,過了肺,吐出來的煙氣很快被風吹散了,“我準備東山再起,想讓你幫我一把……嗯,其實也不算什麽東山再起,我就是不服輸。還有王雪絳……”他惡狠狠的把那煙屁股扔在地方,用他的布鞋撚著,這一腳下去,煙屁股都在他鞋子力量的作用下,化成了殘渣。“我必須讓他跪下,管我叫爸爸。”哪有時沐城這種人的,還跪下叫爸爸。龔月朝被他的“豪言壯語”給逗笑了,但他也知道,時沐城本意不是在說笑,而是用一種輕鬆的方式開始自己,化解心中的恨意,“……嗯,那你有什麽計劃?”“實話跟你說,沐城集團在我進來之後,表麵上已經土崩瓦解,實際上卻在韜光養晦,現在萬事俱備,就隻等著我出去了。”“哦?”這是龔月朝沒想到的,他以為王雪絳的破壞力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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