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信的。”龔月朝說,“有的人現在過得不好或者遭了什麽罪,有可能不是他自己本身有多可憐,而是他以前犯了不可饒恕的錯,那他就需要用自己現在的幸福來贖罪,所以,有些人並不值得去同情。”秦錚錚似乎在努力把他說的這些話與自己之前所說的那些構架出某種邏輯關係來,但事實上並沒有成功,他微微皺著眉頭,似乎想問他是什麽意思,卻又忐忑著不敢,隻好一路糾結著,沉默著,最後把車停在一家粥店門口。龔月朝用一句話換回了片刻的安靜,沒來由的輕鬆了,他覺得以秦錚錚的這個智商肯定猜不出自己這番話的意思,畢竟這孩子念書的時候還挺笨的,又或許等他參悟透了,就為時已晚了。這附近是立夏區醫院,這一片小館子不少,因為住院病患和家屬多,大多數飯店會經營到很晚,一旦入了夜,燈火通明的與鬧市區相比起來還要熱鬧一些。現在眼看著快十一點了,這個粥店還有不少人來吃飯,店麵不小,幹淨整潔,二十來張台子,零零星星的坐著十來個客人,店裏有些吵,往遠了看,是有幾個男人圍著桌子喝酒吹牛。北方人就這樣,就著盤花生米都能喝兩瓶,架著腿,,一喝多了就上頭。誇張的比劃著,說自己與哪個領導或者大佬關係有多好,親哥們兒,明天就能給朋友搞幾輛大貨車的建築材料,實際上卻什麽本事都沒有。龔月朝是覺得自己做不出來這種不靠譜的事兒,因為一吹牛他就臉紅,但是他覺得這些人有意思,因為這種人往往是經曆多了,他們的人生是要比他精彩以及有趣的。秦錚錚先帶他在這粥店裏麵轉了一圈,又問他想吃什麽,這個時間,粥、點心和小菜的樣式要比白日裏少,他靦腆笑著說他們加夜班,領導經常帶他們來這邊吃飯,東西好吃還幹淨,是希望龔月朝別嫌棄的樣子。龔月朝說自己要碗粥就行了,便轉身找了個肅靜的地方坐著,秦錚錚一個人張羅了好些吃的,粥、饅頭、餡餅、小菜什麽的,用托盤端著,滿滿當當的擺了一桌子。在龔月朝眼裏,此時的秦錚錚顯然是心情好的,與敲他家門時直躲閃的那個不一樣了,也與他高中的時候判若兩人,龔月朝相信四年可以徹底改變一個人,或許大學生活真的足夠愉快讓秦錚錚能夠走出喪父的陰霾。秦錚錚端了兩碗粥,擺了一碗橙黃濃稠的小米粥和一碟刀切饅頭在他麵前,說:“老師,你胃不好,喝小米粥吧,饅頭也好消化。”也虧得他有心還記得自己胃不好的事情,龔月朝暫時不想嫌棄他智商低了,可偏偏秦錚錚麵前的則是一碗更誘人皮蛋粥,龔月朝其實更喜歡他那碗,眼睜睜的盯著傻小子大口喝粥,氣得牙癢癢。再加上他被警方那些人折騰了這一晚上,龔月朝的腦袋裏嗡嗡作響,其實已經沒了胃口,他用勺子攪著那粘稠稠的粥,壓下自己心中的不悅,問:“你這麽殷勤是不是有什麽話想問我?”語氣很生硬。秦錚錚從盤子裏撕了塊餅送進嘴裏,聽見問話便停下了咀嚼的動作,一臉無辜的搖了搖頭,否定道:“沒有啊。”顯然看起來並沒有介意龔月朝的態度。“哦。”龔月朝應著,抿了一口竟然還是溫熱的粥,空虛的胃得到了安撫,神經也得到了舒展。其實不用問龔月朝也知道,秦錚錚實際上可能好奇死了自己為什麽會和這幾起案子扯上關係,他在回答警方問話的時候,秦錚錚那張臉,從擔憂變得震驚,又從震驚變得放鬆。龔月朝一邊與警察糾纏,一邊觀察秦錚錚,心下覺得他還是嫩些,真是個剛出校門的青澀的孩子,把什麽心思都寫在臉上,這明裏暗裏的得要吃多少虧。不過即使龔月朝察覺出秦錚錚的滿心疑問,可對於秦錚錚的職業還是心存芥蒂的,他不可能把自己的秘密跟一個四年沒聯係的條子和盤托出,雖然這個條子看起來一臉純良的隻想跟自己靠近乎而已。龔月朝喝了半碗粥就不打算再吃了,饅頭更沒興趣了,這麽晚了,胃液已經不肯再分泌了,吃得多了,反而還要遭罪。他扯了紙巾擦擦嘴,放在桌子上的手機亮了,他手機的背景是穿著過年喜慶小棉襖的二餅,瞪著個玻璃珠子似的眼睛,滿臉寫著被這身衣服束縛的不開心。龔月朝覺得有趣,當時拿著手機懟了好幾張,氣急敗壞的二餅差點把他手機拍到地上。這是陳煜生發給他的微信,問他:“還好?”“嗯。”龔月朝回了個字給他。“周六見。”“好。”回完了,放下手機,秦錚錚剛喝完碗裏最後一口粥,撂了筷子,說:“老師,你不再吃些了?”龔月朝擺擺手,說:“不了,你吃好的話,就走吧。”秦錚錚不忍浪費東西,抓起他碟子裏剩的那個饅頭兩口並做三口的囫圇吞了,吃得快了,還被噎住了,他一邊拍著胸脯希望食物快點下去,一邊點頭,嘴巴被饅頭堵著說不出話來,腮幫子鼓著像個倉鼠,從頭頂冒出來的傻氣直衝天花板。龔月朝起身要去前台結賬,秦錚錚終於咽下了那口饅頭,說:“我付好錢了。”“哦。”龔月朝應了一聲,拉上了身上的棉衣,並不打算與他客氣,說:“我明天還有課,我得回去了。”其實說這話的時候,龔月朝是心虛的,他不知道明天到了學校自己需要麵對什麽,學校有幾個老師是和他住在一個小區的,他們倒不是沒錢,就是圖上下班方便,甚至還有一個就住他家樓下。那人嘴巴特別鬆,有什麽事情被她聽說了,第二天整個學校都會傳得沸沸揚揚,今天那個叫李紅兵的警察在他家門口喊得聲音恨不得全世界都聽見,明天那人還指不定在別的老師麵前怎麽編排自己。龔月朝沒再推讓秦錚錚送他回家,大晚上的不好打車,飯都吃了,還差他這麽一腳油門嗎?隻是秦錚錚在車上與來時不同了,他換成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龔月朝以為他到底要問案子的事兒,誰知直到他家門口,才開了口,“老師,你答應的明天晚上和我一起吃飯的事兒,可別忘了。”龔月朝一愣,沒想到竟是這個事情,他想都沒想的答道:“剛剛不是吃了嗎?”秦錚錚扶著方向盤一臉不解的看他:“……那不一樣!”他的聲音都變了調,帶著慌張與失落。“就一碗粥,你還隻喝了一半,饅頭都沒吃,那,那哪行?”在龔月朝看來,其實都是一樣的,吃飯也不必在乎多麽隆重與形式。他懶得掰扯這些,隻說:“我累了,先上去了。”說罷,就推門要下車了,並不給他一個答複。秦錚錚卻一把扯住他的棉衣袖子,露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給他看,倒是比二餅求他喂貓罐頭的時候還顯得諂媚,龔月朝看著這樣的秦錚錚,卻想起了四年前,那個梗著脖子跟他作對的混小子怎麽竟成了現在這樣?這幾年不見,時間究竟對他做了什麽奇怪的事情?“龔老師?”“嗯?”“你下班我去你學校門口接你。”秦錚錚再次幫他做了決定,乖乖鬆了手,笑了,特別燦爛的樣子。第二十章 果然不出龔月朝所料,他把今天的最後一節課上完,回到辦公室,書剛放下,水還沒來得及喝上一口,同一辦公室的老師就對他說校長找他過去一趟。他已經猜出來是那位大嘴巴的老師已經將他的“光榮事跡”在神神秘秘的敘述中昭告天下了,甚至還傳到了校長的耳朵裏。龔月朝剛到這所學校時的校長早就已經高升到市教育局做領導去了,現在的校長姓戟,很生僻的一個姓,他是兩年前上任的,要說起這位校長,那也要算是個業界奇葩,暫且不說學校食堂被承包給自家親戚克扣老師的夥食費、飯菜還不行這件事,更與之前的那位嚴謹治學,任人唯賢的校長完全是逆著來的,這位好大喜功,注重麵子工程,有用的一件不搞,沒用的卻搞了一大堆,而對於老師的態度更是惡劣,學生惹了禍犯了錯,班主任老師還要連坐。他記得戟校長剛上任沒幾天,有幾個學生和一群小混混在校外械鬥被警察抓進去蹲局子,好給這位新來的校長上了一大頓眼藥,不過是第二天,這位校長就不顧其他領導的反對意見,獨斷專行的撤了學生所在班級班主任的職,還扣了一整年的績效獎金以及班主任補貼,要不是市教育局的老領導幫著那個老師說了幾句好話,可能那位老師工作都是要不保的。不僅如此,戟校長對於教學質量的在意程度遠不如其他無所謂的事情,去年冬天,不知道他從哪裏拉來了一幫記者說要給學校拍專題片,也不管學生的學習任務有多重,愣是占了每天下午的兩節自習課,揪了全校所有師生在寒風瑟瑟中練了一個星期的廣播體操,專題片拍完了,老師學生病倒一大片,那年期末考,隨江市第五高中在全市排了個倒數第二,而倒數第一是師資力量和教學質量遠遠比不上他們的位於偏遠縣的農村高中。戟校長的心思是想要可以營造出一種嚴肅的校風校紀,卻不在乎下麵的人怨聲載道產生的反骨與叛逆,最後成了業界的笑話。龔月朝昨天在立夏分局蹲了一晚上,回家躺在床上,一閉上眼睛就會做噩夢,半睡半醒的幾乎睜眼到天亮,還好今天上課的內容是試卷分析,不然可能連課都會講錯。此時他情緒低落,即使有了心理準備,也覺得煩躁得很,一是他不想去解釋被警方叫去調查的根源,二是懶得與這種沒水平的領導對話。他硬著頭皮敲門進了校長室,那位中年發福的禿頂校長正舉著一份《人民日報》在看,不知道是不是那位評論員寫得文章特別深入人心,他看得是津津有味,就差嘖嘖稱奇了。龔月朝站在辦公桌前等了半晌,他才把那份報紙放回到桌子上,一邊回味那篇文章帶給他的震撼,一邊抬起高傲的眼皮子用那雙透著精光的眼睛隔著眼鏡鏡片在龔月朝身上掃了一遍,這種輕蔑寫在了臉上,龔月朝能看出他所想表達出來的不滿和責備。“龔老師,你坐吧。”他抬抬手,對龔月朝說。龔月朝應聲坐了下來,問:“戟校長,您找我有事兒嗎?”戟校長不急不緩的端著他那個紫砂茶杯抿了一口茶水,喝水的過程中似乎有茶葉梗進了嘴巴,他朝地麵吐了吐,露出一個光潔鋥亮的腦頂給龔月朝,然後抬起頭,對他說:“龔老師,我今天聽說好幾個警察去你家抓你了,我還琢磨著你上班能主動跟我匯報一下怎麽回事兒呢,怎麽還偏要我叫你上來呢?這得多麽丟人啊,龔月朝老師,你怎麽說都是咱們學校的青年骨幹,這事情傳到別的學校,都得讓人家瞧不起的。”龔月朝聽見,噗嗤一聲笑了,笑得戟校長的眉頭都皺緊了。“戟校長,每個公民都有義務配合警方的調查,他們上門找我,並不代表我犯了罪,我身上要是真有事兒,您今天就見不著我了。”龔月朝總覺得自己並沒有牙尖嘴利的潛質,可說出這話來就更想笑了。“再說您隻是聽說,學校傳得風言風語的事兒,您作為一位校長就隨意輕信,那我可真是委屈。”“我是為了學校的聲譽著想,你想那麽一輛警車停在你家樓下,你被好幾個警察帶走了,這種事情誰能不多想。我作為一個校長,學校的老師出了這麽大的事兒,我是有責任的!”“那您是親眼看見了嗎?還隻是聽說?事情都沒個一定,就直接談責任?”龔月朝冷淡回問。這問題顯然有些尖銳了,龔月朝從進這門就有種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在其中,他瞧不起這位聽風是雨的校長,覺得他沒水平,不能讓他從心裏敬重。這不卑不亢的回應,就顯得針鋒相對了。龔月朝的問題顯然刺痛了校長,隻見戟校長看起來氣得要命,臉一下子漲得通紅,他胸脯連帶著他隆起的肚子一起劇烈的起伏著,這很明顯是血壓上湧的體現,他可能也是沒想到一直在學校不露的鋒芒的小老師會有這麽足的氣場,隻是剛一開始,就完完全全的壓製住了他。不等他做什麽反應,龔月朝又說:“您為了學校聲譽著想,特地叫我上來談話是想開除我唄,當年丁老師沒犯什麽實質性的錯,您就直接克扣了他的獎金,免了他的班主任,以至於他到現在都沒辦法翻身,實在可憐又可悲。”丁老師就是當年那個班裏發生械鬥學生的班主任,自從出了那件事情開始,職稱進不上去,各種獎項沒他的份,甚至還有些關於他人品的風言風語在學生家長中傳來傳去,在學校混得慘不忍睹,稍微有些同情心的老師都會替他覺得惋惜和難過。龔月朝說完這話,不卑不亢迎上那雙常年被煙草熏出來的渾濁的眼睛,而那雙眼睛的主人卻退縮了,趕緊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說:“龔老師,你看你來什麽火氣,丁老師的事情咱們不說,就說說警方找你什麽事兒,咱們把事情攤開了談,談明白了,你是無辜的就行了,快消消火氣。”說著,他俯身從側邊的櫃子裏拿出兩個紙杯疊在一起,給龔月朝滿滿的倒了杯水,推了過去。龔月朝沒去接,隻是說:“我沒什麽事兒,警方誤會了。”戟校長的好奇心沒得到滿足,就忍不住往前傾了傾身子,又問:“那至於好幾個人去?”“大概他們吃飽了撐的。”龔月朝不願談了,他起了身,雙手交叉垂在身前,猶豫了一下,說:“您肯定還是不願相信的,我這事兒得多丟您的臉,等我回去打份辭職申請交過來,免得辱了咱們學校的名聲。”說完,不等戟校長阻攔,就走了。從校長室離開,關上門,龔月朝吐出一口濁氣,他不知道自己這一係列的反應是不是在戟校長眼裏顯得過激了,但如果表現的太軟弱的話,他在這個學校可能又要背負什麽罵名了,當然不會像小時候那樣被欺負,但成年人在暗地裏戳脊梁骨的功夫實在是不容小覷的。回了辦公室,龔月朝板起了自己的臉孔,一語不發的開了電腦,憤怒地敲擊著鍵盤。那幾位姐姐阿姨見他反常,盯著他小聲議論著,生怕他聽見,最後忍不住好奇,還是開口問他:“龔老師,你這是怎麽了?”語氣中是對於流言蜚語的探尋,還有十足十的好奇心。龔月朝眼睛沒從文檔上離開,隻是說:“沒怎麽?我打辭職申請。”問他的那位女老師想必是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聽見這話趕緊站了起來,跑到他電腦前看,屏幕上碩大的字醒目而又張揚。穩固慣了的老師們可能從心裏都沒有起過離開學校的念頭,畢竟學校收入固定,自己再在私底下開個補習班,生源穩定,不愁溫飽,還能直奔小康。誰會想到裏隨和又親近的龔月朝老師隻是去了一趟校長室而已,回來就要憤慨的打辭職申請了,這破釜沉舟的行為,讓這些平日裏最喜歡龔月朝的姐姐阿姨們,就把責任全都怪罪在了戟校長,以及那個到處嚼老婆舌的老師身上。“龔老師,是不是校長今天聽說了學校裏的風言風語了?”這位老師拍了拍他的肩膀問,關切之心溢於言表。“我們都不信的,你平時文文弱弱的,怎麽可能去做違法亂紀的事兒呢?那個嘴沒把門的也是,聽見什麽都出去瞎說,你和她家住得近,真是倒了十八輩子的血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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