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鬥小民的命賤如螻蟻草芥,為了一口吃食甚至不惜以命相搏,可太子殿下是誰,他自小便錦衣玉食,不可能為了一口吃的就與人拚命,但當他的皇位不保,他的下場甚至可能都不如他眼中無視的草民,古人雲匹夫一怒,血濺五步,天子一怒,伏屍百萬,這話說起來顯得那般鐵血豪邁,但回頭再一想,沒有匹夫的悍不畏死,又何來的天子一怒?


    屁!


    做了四十餘年的東宮太子,沒有誰比高元師再清楚不過皇家宮闈的殘酷冷血了,為了權利,什麽父慈子孝,什麽骨肉至親,更別提什麽狗屁的仁義禮智信了,都他娘的一文不值,正因為他深知其中的利弊得失,所以這麽多年來他才如履薄冰,未雨綢繆,不過,人算終究敵不過天算,與朝堂上那些根深葉茂的權臣們相比,他所做的一切,終究不過是蚍蜉撼大樹而已,徒然讓那幫子老狐狸們幾乎笑掉了大牙。


    這讓他暴跳如雷,恨得咬牙切齒,可跳過咬過之後呢,他依舊不得不夾緊了尾巴,溫馴如狸貓。


    對於太子殿下的先倨後恭,直至現在禮賢下士的做派,其實,早在墨北風謀劃此事時,就早已預見到今日可能會出現的諸多狀況,這也是為何他在與高元師交談之初,便提出上中下三策的根本原因,都說多條路好走,可真正能走得通的,其實隻有那一條。


    譬如在深山打獵,陷阱早已布下。


    《捭闔策》一書之所以被後世無數的帝王將相所推崇拜服,是因為它無比犀利而又強大的製君術與識人術,尤其是在遊說之時,能夠摸透對方心中的所思所想,有還是無,同時又根據他不經意間透露出來的愛好與真實欲望,來推斷出對方心裏的真實目的。


    鬼穀門的縱橫術之所以獨步天下,與《捭闔策》一書中的道密切相關。


    墨北風知道,現在的火候到了,是時候該把自己的匕首亮給他看看了,否則,自己如果別無所求,隻是屁顛屁顛地跑來獻上三策,然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但凡有點腦子的,都會懷疑其中有詐,正所謂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那是傳說中神仙的裝逼做派,而不是他作為墨門佛子的行事風範,那種逼格太高,也太不現實。


    墨門中人務實,做人與做事都一樣,講究的是公平合理,互惠互利。


    墨北風起身道:“太子殿下是個明白人,那我也就不繞什麽圈子了,實不相瞞,為太子殿下獻策破局,解決朝堂上的攔路虎,助你順利繼承大統,登上皇位的上策,在下早已成竹在胸,不過,在我說出這上策之前,在下希望太子殿下能答應我三個條件,不然,謀劃這麽大的事,你我做起來都不會心安不是。”


    說罷,他一臉平靜地看向高元師。


    其實,墨北風能直言不諱地說出如此一番話來,他並不感到吃驚,反而覺得心裏很踏實,至少比起那些暗地裏蠅營狗苟的小人要光明磊落得多,如果他真的別無所求,而是直接給他拋出個無比高明的上策來,以他睡覺都得眯著半拉眼睛的性格而言,打死他都不敢相信,都說皇帝是真命天子,所謂的君權神授,受命於天,那種鬼話也就儒門的那些犬儒們,說給天下的愚民聽聽罷了,還當真了?


    自古道分陰陽,謀略也有陰陽之分。


    謀略是人對道的衍化,也是人與道的結合,這世上沒有什麽比人心更為匪夷所思的,也沒有什麽比欲望更能扣人心弦的,凡謀劃策略之人,必須依道而行,揣摩人心,因勢利導,再設計出上中下策來,計謀之用,因時而變,因人而異,因勢利導,陰謀與陽謀本身並無好壞之分,唯有陰謀與陽謀交錯並用,方可達到目的。


    “先生盡管說,隻要能助我登上皇位,不要說區區三個條件,就是再多上三個也無妨。”高元師慷慨允諾道。


    墨北風笑笑,“在下先謝過太子殿下了,師父他老人家曾教導我說,做人切忌一個貪字,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複,不過,目前我還遠遠達不到他老人家那麽高的境界,所以才向太子殿下提出三個條件,這第一條,希望太子殿下放了我的父母家人,讓我們一家人重新團聚。”


    “什麽?”高元師很驚詫,“敢問先生的父母是哪位?”


    墨北風正色道:“他就是前幾日被臥虎司的人挾持到洛都來的張元祝,太子殿下不會說不知道此事吧?”


    高元師聽完這話,臉色不免有些尷尬。


    當初,他為了發展自己的勢力,同時,也為了日後能順利登上皇位,可謂是煞費苦心,先是想拉攏一批朝堂的棟梁之才,後來發現他們早已與人結黨,投靠到不同的山頭,他知道從朝堂那些現有的官員中挖牆腳走不通後,轉而找到了吏部侍郎劉文房,讓他舉薦一些在野的賢士高人,劉文房就近水樓台地向太子舉薦了自己的同窗,張元祝與宋安二人。


    沒想到,太子對一心想做官的宋安並不看好,反而掛念起了避世隱居的張元祝。


    這就好比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那般令人念念不忘,張元祝越是不想來,高元師就越覺得他是位真正的隱世高人,由此才有了這番牛不喝水強按頭的舉動,他通過與司馬年的關係,直接讓臥虎司的人把張元祝一家人接到洛都來,沒想到他這強人所難的舉動,卻陰差陽錯地引出了鬼穀先生的親傳弟子,現在看來雖然有些尷尬,不過,從實際的效果來看,未嚐不是一件歪打正著的好事。


    所以,高元師一陣臉紅之後,緊接著又是喜笑顏開。


    “哈哈……”高元師笑道:“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得一家人了,此事都怪本王求賢若渴,心情迫切了些,不過,實在是無意冒犯,不管怎麽說,都是本王的錯,我這就讓他們把人放了,一切都按先生說的辦。”


    無論如何,一家人能重新團聚便是天大的喜事,墨北風沒再此節上斤斤計較。


    他拱手道:“多謝太子殿下,讓我一家人又重新團聚,在下第二個條件,就是想跟殿下求一所大點的宅院和田地,不過,此事不急,等殿下繼位以後再封賞也不遲,不知殿下以為如何?”


    高元師聽他說是這事,不由長舒了一口氣。


    像他這樣的大才,即便他自己不說,為了能夠長久地留住他,讓他為自己出力謀劃,自己也會主動給他賞賜的,更何況他還說,是等自己繼位之後呢。


    “這是自然,先生請放心,本王一旦登上九五之位,立即安排戶部著手辦理。”


    墨北風微微頷首,默然走到門口,抬頭遙望碧空,沉吟半晌,忽然,猛地一個轉身,看向了高元師。


    “我的第三個條件,希望太子殿下繼位之後,不再推行儒門提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政策,而是實行百家爭鳴,各行其道的無為而治,也不再執行重農抑商的主張,而是實行百業並舉,選賢任能的治國方針,如果殿下能答應我這個條件,在下一定助你登上九五之尊。”


    高元師愣在那裏,半天都沒合上嘴,他萬萬沒想到這少年竟會提出這麽一個條件來。


    自春秋戰國的亂世中出現的儒墨道法等諸子百家,他們對後世的諸多學說,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不過,由於當時諸國忙於爭霸,對那些無益於富國強兵的儒道墨諸家熟視無睹,恰在這時,法家商鞅提出的壹民、弱民、疲民、辱民、貧民的馭民五術,深得一心圖霸圖強秦王的賞識,自此,秦國開始了耕戰強兵之路,也開始重農抑商之路,最終六王畢,四海一,秦國得以一統中原,結束了連年的混戰。


    不過,這種窮兵黷武的勝利,來得快,去得也快。


    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作為一統中原雄才偉略的秦始皇,在他死後三年,天下的百姓揭竿而起,十八路滾滾諸侯僅用了一年左右的時間,就推翻了曆經三十多代,傳承七百餘年的秦王朝,其下場不可謂不慘烈淒涼,令無數後人唏噓感歎。


    秦亡五年後,大夏朝取而代之。


    大夏立國之初,開國的幾代皇帝皆采用黃老之術,施行無為而治,由此使得百姓得以休養生息,國力日漸強盛,出現了文景之治的空前盛世,然而好景不長,此時儒門的犬儒董仲舒提出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主張,此後,善於鑽營跪舔的犬儒們日漸得勢,而諸子百家則日漸蕭條,其中,尤以倡導兼愛非攻的墨門,更是遭到了幾乎毀滅性的打擊,自此,墨門沉寂了千年之久。


    高元師搓著兩手,臉色漲紅,額上的青筋迸起,顯然是一時難以決斷。


    墨北風剛才提出的第三個條件,幾乎顛覆了傳承千餘年曆朝曆代的治國之道,也顛覆了高元師的認知,第三條主張的提出,可謂是前無古人的驚天之舉,儒門的學說多好哇,儒生們滿嘴的仁義道德,那麽的教人向善,他們一個個又顯得那麽彬彬有禮,一副道貌岸然的謙謙君子模樣,百姓們在他們的教導下,也大都循規蹈矩的,讓那些草民知道長幼尊卑,見了高人一等的老老實實去跪拜,極少生事……


    再者,自古就有無商不奸的老話,可見商人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何謂治國?


    說白了就是馭民。


    商君的壹民、弱民、疲民、辱民、貧民馭民五術,說得多好啊!


    所謂的王道,其實說白了就是外儒內法,披著儒門仁義的外衣,實施法家的馭民之策,百姓們一旦過上了好日子,勢必他們的想法就多,而想法一多,那可就難管嘍,所以,隻有讓他們每日為了一日三餐而疲於奔命,沒有多餘的時間與精力去胡思亂想,隻有這樣,他們才會為了活命,不再顧及有沒有尊嚴,像驢拉磨那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永永遠遠也走不出那個早已畫好的圈。


    如今,這少年竟要打破這個圈,打破這個千餘年來的傳承,簡直是豈有此理!


    “墨先生,你前麵那兩個條件都好說,都是舉手之勞的事,但你這第三個條件實在是令人棘手哇,突然之間要改變這麽多,還改得這麽大,實在令本王有些措手不及啊,要不這樣,先生你換個條件怎麽樣,隻要不涉及國本之道,本王一切都答應你,如何?”


    墨北風負手而立,沉吟不語。


    他知道高元師這個人極有野心,而且有一套他自以為是的治國之道,一時間讓他做出如此巨大的改變,顯然有些不太現實,很多事不可能一蹴而就,路要一步一步走,走得快了,步子邁大了,輕者容易崴到腳,重者則容易扯著蛋,那就傷筋動骨了。


    “沒想到我這第三個條件,竟會令殿下如此為難,既然如此,那我跟殿下要個人。”墨北風淡淡道。


    “要個人?”高元師一時有些遲疑,“誰?”


    “他前兩天被鎮撫司的人給抓走了,此人名叫哲古達,我與他雖然僅是一麵之緣,卻是一見如故,在下想通過殿下說個情,讓他們把人放了,不知殿下是否為難?”


    “哲古達?”高元師喃喃道:“這人的名字怎麽這麽熟悉呢?”


    說著,他走到門口的台階上,啪啪拍了兩下手掌,思賢苑的大門無聲開了,穿著一身清亮輕甲的許端己疾步走了進來,來到台階下,躬身施禮。


    “殿下,不知有何事吩咐?”


    “前幾日鎮撫司抓到一個叫哲古達的,此事你可知曉此事?”高元師居高臨下問道。


    許端己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太子殿下,又看了一眼站在廳裏默然無語的墨北風,不知他倆這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思索片刻,躬身施禮道。


    “小的知道此人,那個哲古達是一名朝廷重犯,此人夜闖宰相府,殺死了十餘名護衛高手,又在逃亡的過程中,殺死了七名臥虎司的精銳,就在前兩天,鎮撫司的遊騎都尉胥先軫率領百人鐵騎,在南城的五味居前抓捕他時,又死傷了二十餘人,才將他抓捕歸案,目前被重兵羈押在鎮撫司的天字號牢房內,這個哲古達可是一名身負數十條人命的累累重犯啊!”


    “哦!”高元師眉毛一挑,輕聲道:“放了。”


    “放了?”許端己一聽這話,驚得差點蹦起來,“殿下,此人罪大惡極……小的遵命。”


    高元師吩咐完此事,剛想轉身回屋,忽地又想起一件事來,繼續道:“對了,還有一事你親自去辦,把青鹿巷裏的張元祝一家也放了,他們是墨先生的家人,記得到內府多要些禮品帶上,替本王向張先生一家賠罪,記得要好生安撫。”


    許端己恭謹道:“小的明白,這就去辦。”


    說罷,許端己轉身而去。


    高元師這才轉過身來,對著墨北風笑道:“先生覺得本王如此處置,可還滿意嗎?”


    墨北風拱手道:“多謝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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