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看了眼桌上那尊天青釉古踽狻猊爐,香味有些淡了。


    七竅玲瓏的紅袖立刻會意,嫋嫋走過去添了些炭火,又放進去一塊極其珍貴的都夷香餅,輕煙淡淡,遊若天絲,香氣似有若無,縹緲氤氳。


    古鼎孤煙氛,忘言心境清。


    許端己躊躇再三,終於緩緩說道:“老太公,晚輩此次前來,想必您老也明白太子殿下的良苦用心,我與劉大人推薦的兩位同窗見麵後,宋安倒是個爽利人,當場滿口應承,說了些慷慨激昂的場麵話。”


    “不過,那位張元祝張先生卻是支支吾吾,一再推諉。”


    “後來他見我有些著急,或許不好駁我麵子,又說容他幾天工夫考慮一下,再給我答複,我也不好再逼他當場表態,就這麽稀裏糊塗過去了,可……這幾天都過去了,那邊卻一點消息都沒有,晚輩估計此事或許會無疾而終。”


    劉柯山靜靜坐著,雙目低垂,似在打瞌睡。


    許端己看了他一眼,繼續道:“劉家在此龍盤虎踞二百餘載,您老又是德高望重之人,晚輩不揣冒昧,有個不情之請,此事怕是要勞您大駕,晚輩知道自己沒這麽大的麵子,不過,還望老太公看在太子殿下的麵子上,出麵玉成此事,不知您老意下如何?”


    劉柯山撩了下眼皮,看了眼對麵這年輕人,心說,這個小滑頭。


    此事說起來簡單,其實卻是個出力不討好的苦差事,事辦成了,無功,事辦砸了,有過,何苦來哉?


    以他在興安鎮這麽多年的威望,如果自己真的出麵去勸解那個叫張元祝的年輕人,或許他會給自己幾分薄麵,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那個年輕人就是個一條道走到黑的書呆子、強種呢,要是他死活不答應呢,又當如何,殺了他不成?


    到那時,自己的老臉往哪放?別人會怎麽看?太子殿下又該怎麽想?


    佛家說,起心動念皆是因,一塵不起,從此念頭


    劉家有秉燭閣藏書樓,裏麵的古籍秘卷何止千部、萬卷,簡直是汗牛充棟,劉柯山四歲開蒙,七歲便能與秀才吟詩作對,九歲作《退生六策》,一時被世人爭相傳誦,呼為神童。


    此後便被當時的家主領進秉燭閣,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修習古本秘卷。


    直到他行加冠禮時才得以出樓,前後曆時十年有餘,在此期間,不說學貫古今,但博覽群書倒是千真萬確。


    老家主去世時,那年他二十七,自接任劉家家主之位以來,至今已一甲子有餘。


    劉柯山三十歲前治經,三十歲後治家,閱人曆事可謂無數,幾十年的風風雨雨,砥礪磨煉,使他深知一個道理:


    無多言,多言多敗;無多事,多事多患。


    世人都說一入侯門深似海,又哪裏知道,其實江湖中的水更深,那些初涉江湖的遊俠兒,以為江湖是鮮衣怒馬,十步殺一人,快意恩仇,可以一劍蕩平天下不平事,殊不知,江湖不盡是打打殺殺,更多的是人情世故,可是,你以為江湖能交到幾個可以同生死,共患難的知己?


    有酒有肉是朋友,急難何曾見一人。


    江湖之遠如此薄涼,廟堂之高又當如何?


    君不見一將功成萬骨枯,伴君如伴虎,多少鳥盡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人間慘劇,為爭權奪利,又有多少君臣反目成仇,多少弟兄骨肉相殘,多少父子拔刀相向。


    劉柯山嗬嗬一笑,“端己呐,按理說呢,老夫雖然年事已高,也該為太子殿下出力分憂,不過,現在家裏的事我早都撒手了,都是兒孫們在操持,家裏這麽個小攤子我都精力不濟,何況朝廷那麽大的事呢,許大人現在正是年少有為,為國建功立業,為太子殿下鞠躬盡瘁的當打之年,機會還是留給你們這些年輕人吧,我一個行將就木的糟老頭子就別跟著裹亂了,你說呢,端己?”


    許端己一聽這話,不由暗自腹誹,這個老狐狸。


    但臉上還是堆滿了笑容,拱手道:“聽老太公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都怪晚輩慮事不周,還望老太公不要怪罪,是晚輩唐突了。”


    劉柯山哈哈一笑,“哪的話,喝茶。”


    許端己起身深鞠一躬,“老太公還是好生靜養著,安享晚年,端己改日再來給您老請安,晚輩就不叨擾了,先行告退。”


    說罷,轉身而去。


    望著那年輕人的背影,劉柯山輕歎口氣,隨手從小碟中拿起一片老薑,放進嘴裏細細嚼著,一股辛辣溢出。


    ————————————————


    虎頭躺在青牛池邊的一片雜草叢上,一隻胳臂曲肘枕在腦後,另一隻手去摘了一串紅彤彤的野果放進嘴裏,輕輕一咬,一股甘甜的汁液噴在舌尖,隻嚼幾下就進肚了。


    據說,毒蛇喜歡吃這種果子,而且,在它附近必有毒蛇,這野果叫蛇果。


    從虎頭這個角度看,夕陽正好落在兩峰之間的門內,萬丈紅霞染遍了群山、叢林、湖水,仿佛給這大山披上一件錦斕袈裟,顯得風景極美,那麽有佛氣。


    他遊遍了蓮花、曬經、青牛三大池,依然不能做到入水不濡。


    衣服一天到晚都是濕漉漉的,穿在身上極不舒服,於是,他幹脆就把濕衣脫下,晾在一旁的草地上,自己則一絲の不掛的躺在那曬太陽。


    忽然,虎頭一掌拍在自己的額頭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驚跑了落在附近啄食蛇果的三五隻斑鳩。


    他自言自語道:“真是笨哦!入水不濡非得穿衣服不濕才叫不濡麽,脫了衣服下水身上不濕不也一樣麽,哈哈,我還是沒笨到家啊。”


    說到家,他忽然又有些傷感。


    雖然離家才沒多少日子,但他晚上睡覺的時候,會夢見娘在燈下織布、繡花,或對著自己甜甜地笑,自己在桌上揮毫,囡囡趴在一旁,扛起魚竿跟著老莫到倒耳河去釣魚,居然釣上來一條金光閃閃的大鯉魚……


    可惜,後來給樂醒了。


    虎頭起身站在湖邊,看著一池金光閃閃的湖水,提氣縱身一躍,在空中劃出一道大弧,撲通一聲落入池中。


    池水很清,能看清水底的細沙。


    《無極內經》講究的是有情而無形,在體內先要形成自己的道樞,然後,氣由道樞而出,貫百骸、通九竅、達六藏,氣漫雪山,如此循環往返。


    虎頭現在修煉出的道樞隻有米粒大小,勉強能做到氣貫百駭。


    至於九竅、六藏,則一個都沒打通,更別提什麽遙遙無期的氣漫雪山了。


    不過,虎頭並不氣餒,也不急躁,他知道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走得快了,欲速則不達,容易扯著蛋。


    再說了,自己還年輕,才十歲而已,急撒子!


    都說水至清則無魚,純扯淡,虎頭剛才就在青牛池裏發現了一條魚,不過,那條魚跟他以往見過的任何一條魚都不一樣,渾身赤紅,跟蛇果一個顏色。


    不過,它一閃而逝。


    青牛池深三丈有餘,繞池而行約莫有一裏路,狀如一個巨大的牛蹄,故而得名。


    虎頭潛入水底,沿著池底邊緣細細搜尋,池底淺灘處長有菖蒲、蘆葦等水草,一株挨一株,長得密密麻麻,不知是不是藏到那裏麵去了。


    虎頭現在可以在水底呆一個時辰左右而不需要換氣,這不得不歸功於修煉《無極內經》的結果。


    他如一隻大龜般潛伏於池底,一動不動,而雙目如炬,一直不停地在來回逡巡,希望再次發現那條赤魚的蹤影。


    水中不時有小魚、小蝦遊過,而那條赤魚卻像知道虎頭要抓它似的,再也沒有出現過。


    隨著夕陽的西墜,池中的光線也慢慢開始變得黯淡了下來,虎頭也不再傻等了,出水上岸,太陽已經落山了,隻有最後的殘照仍映在遠山。


    這時,古廟的鼓聲響起,遠遠飛回幾隻野鳥歸林。


    虎頭抖了抖身上的池水,竟然發現身上不再像以前那般濕漉漉的了,而是幹燥了許多,他低頭瞅了瞅自己的身子,又看了眼那幾乎一眼見底的青牛池,不禁忘記了夕陽已下山,忘記了師父已敲響了暮鼓,忘記了自己沒穿衣服,忘記了這天的……


    這一刻,他似一尊雕像般一動不動。


    ……


    一渡禪師站在鍾樓上遠眺,看見一個赤の身の裸の體的少年像一棵樹般立在青牛池邊,不知他是頓悟了還是入定了,但無論如何,都算是好事。


    他知道虎頭現在還沒覺醒,也不知他何時才會覺醒,但他相信,那一天早晚都會來的。


    現在的他隻是這世的本能,即便如此,也足夠讓自己喜出望外,不知他最終會爆發出怎樣的潛能,會帶來多大的驚喜,這一切,隻有天知道。


    自古天意不可測,天意不可違。


    一渡老和尚輕歎口氣,因為他看見那少年開始穿衣服了,看來,是自己想多了,也可能是等得太久太久了,自己太心切了。


    可是,千年都等了,那一天還會遠嗎?


    一渡老和尚緩步下了鼓樓,來到大殿後麵的茅屋煮飯,這三間茅屋既是廚房,又是虎頭的安身之所,他倆一起搭建的。


    一間放雜物,一間廚房,一間是虎頭的臥房。


    一渡老和尚住在旁邊的禪房。


    說是禪房,倒不如說是廢墟,那禪房原為兩間石屋,一間禮佛堂,一間寢室,老和尚剛來那會,禪房早已塌了一半,剩下的那一半則無頂無門無窗,隻有四堵石牆立在那。


    一渡老和尚隻得伐木修繕,這才勉強有了個一丈見方的棲身之處。


    米是香客們捎上山來的,屋裏有一壇鹹菜,是阿茨親手醃的,自從虎頭五歲上山以來,阿茨每年都會醃鹹菜,做臘肉,讓虎頭帶上山。


    老和尚在後院的空地上開辟出一塊菜地,一年到頭青菜瓜果不斷。


    現在菜園裏綠的豆角,青的冬瓜,紫的扁豆,黃的南瓜,紅的辣椒,白的蘿卜,還有樹上掛滿了紅彤彤的山楂,黃澄澄的柿子,可謂萬紫千紅,一派豐收氣象。


    都說秋天是收獲的季節,此言不虛。


    飯快煮好的時候,虎頭才晃晃悠悠的回來,遠遠聞到了飯菜香,小肚子立刻不爭氣地嘰裏咕嚕叫了起來。


    、“好香啊!”虎頭深深地吸了口飯菜的香氣。


    一渡老和尚微微一笑,“今天做了你最愛吃的豆角炒臘肉,還有水煮魚。”


    虎頭問一渡禪師,“師父,出家人不是應該吃素的麽,可你為什麽吃魚肉,和他們不一樣呢?”


    老和尚笑道:“聖人雲,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你理解這句話是什麽意思麽?”


    虎頭歪著小光頭想了想,“大概明白,但又不是太理解。”


    一渡老和尚頷首道:“上天對待萬物眾生皆一視同仁,不偏不倚,聖人對待天下百姓也是眾生平等,無分貴賤,既如此,你說豆角和魚又有何不同?”


    虎頭沉思了一會,疑惑道:“恩,照你這麽說的話,還真是一樣,但為什麽那些出家人吃素不吃葷呢?”


    一渡老和尚微微一笑,“偽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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