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比方。上次你還沒看出來?這個輔導員做事隻有一個目的,就是□□,如果你們全宿舍都鬧你一個人,不論公正與否,被解決的肯定是你,不是他們。” 一旦被貼上“異類”的標簽,待遇永遠是這樣。 夏玨沉默了,但並不是因為意外,而是仿佛他早就明白聞驍說的話,隻是一直不願意承認,現在則到了避無可避的地步。 好像一個裝睡的人在被強製叫醒,他的沉默中積蓄著陳年的血跡與傷痕。 但因為他低著頭,聞驍並沒有覺察到他的情緒變化,繼續說:“我知道你喜歡喝蘋果汁,那你知不知道,一顆蘋果隻要爛掉一塊,整個都是不能吃的,因為黴菌已經蔓延到了它全身——環境也是這樣。李智威和包鳴那一次,馮坤的處理方式,再加上現在的無理要求,如果你再說什麽算了,這塊就真的會爛掉。難道你想未來幾年直到畢業,一直吃一顆爛蘋果?” 夏玨搖搖頭。 聞驍說:“那今晚回宿舍住,不用管他們怎麽說。” 夏玨又搖頭。 聞驍鼻端重重呼出一口氣,雙手插進牛仔褲的口袋裏,摸到了下午打好的那枚銀戒指,握住。那種冰涼讓他的心也跟著冷了一下。 “你自己決定吧,”聞驍淡淡道,“我走了。” 說完,他剛側身,忽而夏玨身體往下落。聞驍定住,隻見夏玨在賓館門口的台階上坐下,沾了一屁股灰。 夏玨平時是很愛幹淨的。 聞驍站在原地,發現夏玨把頭埋得越來越低,磕在膝蓋上,雙手慢慢扣住後腦勺,手指插入頭發,深深陷進去。 也是今晚,聞驍看過陳新嶽做類似的動作。這個動作往往預示著情緒崩潰,陳新嶽可以及時收住,夏玨卻好像是隱忍了太久,也持續了很久。 聞驍不確定他是在哭,還是沒有。夏玨整個人一動不動,像一座痛苦而沉重的雕像。 聞驍的心也那麽重,直墜到底。 一對小情侶過來開房,看見門口的形勢,遲疑了一下,似乎認出了聞驍,一邊繞行進去,一邊頻頻回頭。 這下前台的兩個中年男人也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其中一個出來探頭喝道:“哎,有什麽事上旁邊處理去,別擋著我們做生……意。” 聞驍麵色不善,冷冷的眼神一掃。那男人看見聞驍結實的胳膊,尾音一輕,頭縮回去了。 安靜。 聞驍鬆開口袋裏握著戒指的手——這時戒指已經變得溫熱。他伸出去,手掌朝下,蓋住夏玨交疊在頭頂的手背。 夜風吹得夏玨的手背有點涼,可聞驍的手心那麽熱,又那麽寬,似乎可以源源不斷地一直朝下傳遞著暖意。 “有什麽事進去說。”聞驍在他頭上拍了拍,語氣平緩。 過了好久,底下傳來夏玨悶悶的聲音:“嗯。” 聞驍拿開手。 夏玨起身,深吸一口氣,臉上沒有淚痕,也沒有太失神,隻是顯得疲倦。他垂著頭,先一步轉身準備進門。 聞驍忽然叫住他:“等等。” 夏玨回頭。 聞驍走到他背後,俯身給他拍屁股上的灰。 這個突如其來的動作讓夏玨愣住了,直到聞驍拍完,他都半天沒抬腳,總覺得其中有一種說不出的親昵。 聞驍卻神色如常,直起身問:“怎麽了?” “沒。”夏玨回神,搖搖頭。他深吸一口氣,感覺一股力量注入身體,心情在變得舒展。 兩人在前台的注視下走上樓梯,進入二樓的一家大床房。這家賓館居然都沒有房卡,用的還是鑰匙。 房間整體色調是紅色的,土到掉渣的裝修,透著一種惡俗的情趣感。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夏玨之前入住過,開了窗,所以室內的黴味已經散了不少。 聞驍找了張椅子,拉開坐下。夏玨直接把外褲脫了,搭在床頭櫃上,自己坐在床沿。他皮膚那麽白,襯得這套顏色不正的劣質床品都靚了一些。 兩人隔著一小段距離,麵對麵。 這時夏玨的情緒已經完全收住了,神情變得和平時沒有兩樣,輕輕鬆鬆的樣子。 “如果以後你有了女朋友,你得記住一件事,”他說,“像剛才那種情況,絕對不能對她講道理。” 聞驍說:“我沒有女朋友。” “以後嘛,”夏玨笑了笑,“以後會有吧。” “你怎麽知道?” 夏玨頓了一下,輕聲問:“不會嗎?” 聞驍沒有回答。 夏玨也隻是一問,和之前類似的問題一樣,沒指望能得到什麽回答。他把雙手撐在被子上,這個動作使他的肩膀微微聳起,顯示出鎖骨漂亮的形狀。 聞驍等著他開口,把對話引入正題。 “……我知道你說的沒錯,”過了一會兒,夏玨歎了口氣,說道,“因為社區裏、學校裏,知道我那些事的人一直都有,李智威不是第一個李智威,包鳴也不是第一個包鳴。用你的話來說,我應該就是吃爛蘋果長大的了。” 聞驍問:“所以馮坤也不是第一個馮坤?” “這個倒是難說,”夏玨想了想,“我沒上過幼兒園,但從小學一年級開始,我一直是班裏第一名,初中開始是學校第一名……雖然還是沒能考上高中,但老師都挺喜歡我的,也護著我。直到後來我硬要報名高考。” 聞驍很難理解,為什麽堅持報名參加高考也會成為一項不被老師喜歡的理由。 “我想考本科,那就必須參加你們的普通高考,”夏玨說,“中專生參加普通高考是要學校批準的。那一年全校隻有我一個人想報,學校估計我沒希望,班主任也勸我,說他們也是好心,因為我肯定考不上,如果真的想鍍金,可以和其他人一樣選擇三校生高考,將來一樣能拿全日製學位。” “……這是好心?” “他們覺得是吧,不過沒說動我。我當時的想法是他們誰也不能替我做決定,我就是要考上本科,我非報不可。後來學校當然還是給我批了,不過老師之間難免要說幾句閑話,具體內容你應該想得到。” 聞驍說:“我想不到。” 他想不到一個竭盡全力為自己爭取未來的學生,竟然還要背負什麽非議——這個世界有什麽毛病? 夏玨於是邊回憶邊說道:“大概就是說我癡心妄想……說我好像個泥娃娃,要是安安分分在泥堆裏和蒼蠅老鼠混在一起,還勉強能看出個人形,但真要放到外麵去,就什麽也不是。” 聞驍一隻手無意識地握拳,指甲狠狠掐痛了自己的手心。 “不過都是背後說說的,他們當麵對我其實不算壞,”夏玨說著,眼神柔柔地看向他,神情安靜,“你呢,覺得我像嗎?” 一瞬間,某種衝動在聞驍胸口奔騰翻湧。他突然做了某個決定。 聞驍說:“你過來。” 夏玨一愣,有點不解,但還是聽話地起身,朝聞驍走近。他半開玩笑道:“怎麽了?你才想起來要好好看看我?” 聞驍抿著唇,沒有回話。 夏玨更加疑惑,走到聞驍跟前,忽地輕呼一聲。 聞驍拽了他的一條胳膊,猛地將他抱住。 夏玨的身體那麽柔韌,又那麽瘦,身上的味道甜甜的,又有些酸澀。聞驍不自覺地用力。他抱得太緊了,夏玨甚至微微感到疼痛,不過是那種被快樂擠壓著骨骼、滿心歡喜的疼痛。 兩人都在沉默,但呼吸聲代替了一切,在交流。 夏玨心想:原來之前感受到的親昵是真的。 他恍惚地把臉貼在聞驍的脖子上,低頭,試著在聞驍肩膀上落下一個吻,聞驍也沒有馬上鬆手。 仿佛過了幾個世紀,木椅抗議地響了一聲,兩人分離。 夏玨雙腿打開,以一個相當曖昧的姿勢坐在聞驍大腿上,他們近距離對視。 “……你抱我。”許久,夏玨夢囈般地說了一句。 聞驍淡淡地“嗯”了一聲。 “你抱我,”夏玨專注地看他,完全不記得之前的話題,隻重複這一句,“是你抱的。” 聞驍說:“是我。” 夏玨怔怔地問:“為什麽?” “不是你說的?”聞驍卻反問。 夏玨茫然。 聞驍於是示意他下地。夏玨戀戀不舍地起身。兩人麵對麵站立,聞驍用一隻手隔空指了指自己胸口偏左的位置。 隨後聞驍看著他,平靜道:“忘了?” ——你是在心疼我嗎?是的話轉過來抱我一下? …… 夏玨感到一陣巨大的頭暈目眩。從眼角開始,他整張臉泛起淺淺的紅色,越來越濃。 聞驍把指過心髒的那隻手伸進口袋,反複摩挲裏麵那枚銀戒指。 “聞驍。”夏玨很輕地喊了一聲。 聞驍靜靜看著他。 氛圍美得像夢,夏玨感覺自己全身在融化,在上升,像一朵綿軟的雲。他心跳得非常快,呼吸急促。 “之前……那個問題,”他氣息微顫,“我現在想聽答案,我選真話。” 聞驍卻驀地打碎氣氛,把他拽回地麵。 聞驍說:“不行。” 夏玨呆住。半晌,他咬了咬嘴唇,眼中流露出不甘。 “又為什麽?”他問。 聞驍直截了當地質問:“既然不是沒有遇到過類似馮坤的老師,為什麽還要向馮坤服軟?” “我……不是服軟。”之前的話題又繼續,夏玨開始辯解。 “那就是不當回事?” “……也不是。” 聞驍說:“但你決定去體檢。” “嗯。” 聞驍的心被這聲“嗯”擠了擠,發堵,煩躁。 但夏玨緊接著又說:“不過不是你想的那樣。我當然也希望一顆在變壞的蘋果能夠長好,但有一種情況是樹爛了,整片土都是爛的,我再怎麽修枝剪葉也不可能吃到好果。這種情況,我唯一的選擇就是離開,其他都是白費力氣,我真的沒有太多力氣可以浪費。” 這下輪到聞驍怔住。他想起夏玨在山間夜晚的大喊,那些描述。 這座縣城,城中村,學校,一切都不能說太糟,但也隻是不太糟而已。或許徐成凱、李銳、錢飛傑……很多人可以享受這個詞,但對夏玨,甚至黃星澤來說,他們可能要背負這個詞裏最糟糕的那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