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你剛才……”  何心遠說:“她是我養母。”  護士趕忙道歉:“不好意思, 我之前不知道。”  “沒關係, ”何心遠不知道自己怎麽還能笑出來,“我也是剛知道的。”  ※  何心遠一直覺得, 自己從小到大雖然不算一帆風順, 但經過的坎坷並不多,隻要他努力, 那一切障礙都能克服。  所以在他得知家裏因為拮據, 打算讓他上完初中就輟學時, 他拚命讀書,使勁跳級,希望給父母減輕負擔。  所以在他十五歲以市狀元的成績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即使父母覺得他學獸醫太丟臉, 斷掉了他的生活費, 他還是靠獎學金安然度過了本科五年。  所以在他研究生外保失敗後, 他挑燈夜戰,依舊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到了本校名導麾下。  ……可是他努力了這麽多年,奮鬥了這麽多年,卻在二十二歲時,世界一片片崩塌。  研三的第一個學期,他以隨隊實習生的身份加入了某獸用疫苗公司的取樣隊, 到農村調研,結果被毒蚊子叮咬,因為山路被泥石流衝毀,他燒了將近一個星期,才被救援人員用直升機救走。可當他在病床上睜開眼後,麵對的卻是海馬體永久受損,記憶一片模糊。  曾經他過目不忘的教科書,曾經毫無障礙閱讀的外文文獻,卻在現在的他眼裏成了天書。  他連自己完成了四分之三的學位論文都讀不懂,本來可以順利畢業,卻隻能無限延期,還要勞煩導師為他來回奔走。  賠償的事情遙遙無期,拿不到畢業證,工作沒有著落,曾經他以為畢業之後他就能真正獨立,如今看來完全是癡心妄想。  家裏人在剛得知他生病時,確實來照看過他一段時間,他們見他隻是記憶喪失而不是變成智障,就沒再操心,很快就回了老家。麵對親緣淡薄的父母,何心遠雖然覺得非常失落,但他很快就收拾好心情,安慰自己:他已經是個二十二歲的大小夥子了,總不能讓父母替他操心呀。之後每周一次的通話時間,何心遠也是報喜不報憂。  可能是因為他偽裝的太好了吧,漸漸的,電話往來越來越少,通話時間越來越短,等到何心遠想起時,他已經和父母一個月沒說過一句話了。  他羞愧不已,自責失憶並不是忘掉父母的借口,趕快給他們打電話報平安。可是電話怎麽都打不通,他又轉去給親戚打。  好在親戚的電話通了——“你媽上周生娃兒了,你怎麽不知道回來看看啊?”  何心遠差點連手機都拿不住。  第二天一早,何心遠急急踏上了回家的火車。一路上他都在胡思亂想,一會兒嫉妒那個新出生的孩子搶走了父母的關注,一會兒又擔心母親大齡產子的困難,一會兒又開心自己有了血脈相連的妹妹,一會兒又疑惑為什麽父母不把這麽大的事情告訴他。  結果當他匆匆趕到醫院時,卻發現自己的所有心理準備都是自作多情。  原來,他不是父母的親生兒子。  原來,他父母領養他,隻是因為算命的說這樣可以為他們“招”來一個親骨肉。  從小到大的所有事情都有了解釋,何心遠摸摸眼睛,發現一滴淚水都沒有。  何心遠站在病房外,看著那些麵目模糊的親戚,圍著新生兒歡聲笑語。他甚至沒有勇氣踏進病房一步。  他轉身就走,走到走廊拐角時,他想,他下一步是不是就能把這件事忘了?可是他走出了護士站,走出了住院部,一直走到了醫院的庭院裏,剛剛聽聞的一字一句依然牢牢的刻在他腦海裏。  醫院中庭裏花香陣陣,綠樹成蔭,何心遠坐在一顆樹冠茂密的大樹下,茫然四顧。  剛剛沒有外露的情緒在這一刻沉重而緩慢的翻湧而上,他就像是泥足深陷的動物,隻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被那些負麵的情緒淹沒,連一絲掙紮的想法都沒有。  像是連上天都在嘲笑他的悲慘命運,恰在此時,一陣難聽刺耳的鳥叫聲從頭頂傳來,何心遠不需抬頭,都能聽出這是烏鴉的嘲諷。  何心遠循聲望去,果然見在枝繁葉茂的樹梢上,一隻黑色的大烏鴉神氣活現的站在那裏。  見何心遠看它,這隻烏鴉得意的翹了翹尾巴,那樣子像是要甩屎。所幸何心遠反應的快,剛一起身,一泡白灰色的鳥屎就直直掉下,落在了他剛剛坐的位置。  何心遠愛動物,即使被動物戲弄了也不覺得生氣,反而是這隻突然出現的機靈的小家夥,讓他暫時從剛才的悲觀情緒裏解脫了出來。  北方冬天常見的烏鴉就那麽三四種:大嘴烏鴉、小嘴烏鴉、禿鼻烏鴉,它們的特點是全身漆黑,喜好群體活動。每當冬季的傍晚它們成群結隊的飛過天空時,見到的人都要下意識的皺起眉頭,罵一聲晦氣。  然而這隻烏鴉卻有著橙紅色的尖嘴和腳爪,除此之外,全身上下都黑的伸手不見五指,翅膀末端在陽光下微微反射金屬光澤,正是一隻紅嘴山鴉。  顧名思義,紅嘴山鴉多見於山區林間,膽子極大,敢偷農作物吃,也敢聚眾襲擊其他野生動物,繁殖快,分布廣,在有些地區甚至成災。這種烏鴉聰明的邪門,有些鳥友會養它們當寵物,甚至還能教會它們說話,發音比很多鸚鵡都清楚。  ……難不成,這是一隻走丟的寵物?  何心遠退後幾步,仰著脖子踮起腳看去,果然看到烏鴉的腳上帶著金屬腳環,腳環的另一端連著一根斷了的腳鏈。  何心遠是個熱心腸,他正要喊人來抓鳥,忽見樹冠劇烈的抖動了幾下,突然間一個年輕的小夥子從樹枝的包圍中竄了出來,直直向著烏鴉撲去。  那紅嘴烏鴉感受到了危險,在青年即將撲到它的時候,展翅欲飛,眼見著青年的努力即將功虧一簣。青年不甘失敗,居然雙腳一踩樹枝,又是往前一竄,終於在千鈞一發之際抓住了這隻狡猾的烏鴉。  然而這時的他整個身子都竄出了樹外,眼看就要摔下來!  何心遠想都沒想,下意識的伸直手臂,飛快的向著往地麵上墜落的青年奔去……  ——下一秒,那青年居然止住了下降的勢頭,雙腳勾住樹枝,以一招險之又險的“倒掛金鉤”掛在了樹上。  何心遠捧著快要跳出來的心口,戰戰兢兢的湊了過去,小心的觀察著這個武林高手。  而倒掛著的青年則忙於禁錮胡亂撲騰的烏鴉,要堤防它的大紅嘴在自己胳臂上叼出血洞。  在他們彼此的視線中,對方的相貌是眼睛在下、嘴巴在上,然而顛倒的世界裏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熟悉。  好像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他們也曾這般顛倒著依偎在一起。  而這,就是何心遠和趙悠悠的重逢。  或者說,初遇。第九十七章 番外 很高興遇到你(二)兩個年紀相同的年輕人,一個站在地上, 一個倒掛在樹上, 彼此的距離不到兩米。最終,還是掛在樹上的青年先說話了。他把呱呱亂叫的烏鴉夾在腋下, 主動伸出另一隻手來, 落落大方的同何心遠打招呼。“你好,我是趙悠悠!”何心遠趕忙把把自己的手小心翼翼的貼到了對方的指尖, 生怕這位武林高手一使勁就把自己握碎了。“我是何心遠……那個,你要不要先下來。”名叫趙悠悠的青年爽快的把烏鴉交到了何心遠手上,叮囑他抱住了, 然後讓他後退再後退, 緊接著一個團身就從樹上翻了下來。何心遠很給麵子的“哇”了出來, 若不是懷裏還抱著烏鴉, 他真會拍疼了雙手來叫好。因為在樹上鑽了半天, 趙悠悠身上沾滿了灰, 他低頭撣著身上的灰塵,嘴裏碎碎念:“這烏鴉可真聰明,抓起來比麻雀費勁多……咦????”他的動作頓住了。何心遠當然知道他為什麽如此震驚, 因為他自己也同樣驚訝——這兩個初次見麵的大男孩,居然長得一、模、一、樣!與鏡子裏見到的鏡像自己不同,站在自己對麵的人完全複製了自己的麵容,隻是在身高、膚色、發型上有所差異。趙悠悠比何心遠高了不少,他穿著一身深色帶條紋的爆款運動服,領口和袖口磨出了小球球, 拉鏈敞開,露出了裏麵的polo衫,腳上穿著一雙帶翅膀的運動鞋,看著十分的……剛健樸實。而何心遠一副學生打扮,鼻梁上架著黑框眼鏡,翹起的頭發亂蓬蓬的,尤其他還背著雙肩背包,透著一股書卷氣。趙悠悠看著何心遠,何心遠看著趙悠悠。相顧無言。“你……”“你……”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收聲。何心遠心中的觸動遠比麵上表現出來的多。幾分鍾之前,他還在被迫麵對和父母毫無血緣關係帶來的痛苦,而現在,一個真正血脈相連的人就出現在他麵前。他們完全相同的麵貌說明了一切,何心遠使勁揉了揉眼睛,生怕麵前的雙胞胎兄弟隻是他過度悲傷後產生的幻覺。與內斂的他相比,趙悠悠表現的直白多了——隻見趙悠悠突然高舉左手,同時做了個鬼臉,然後又莫名其妙的原地轉了一圈,接著扭了扭屁股。何心遠:“????”趙悠悠:“啊……果然不是鏡子啊……”何心遠哪想到他這麽搞怪,噗嗤一聲笑出了聲。他笑,趙悠悠也跟著笑,兩個長相漂亮的大男孩像是傻子一樣對著笑啊笑啊,引得路人經過時都要多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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