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是白的,全都是婚紗。原來是這樣。那二層呢?李白仰起頭,二層也不空,燈光明亮,有大片落地窗,把室內環境透得一清二楚。不一會兒他就在落地窗裏看到紅白黑那三個影子。好像他們是唯一的貴客,有一群店員圍著轉,接著李漓就不見了,楊遇秋靠著窗子跟幾個店員聊天,楊剪則坐上沙發,店員錯一錯步子,他就被擋住了。第一套禮服大概在十五分鍾後穿戴完畢,是比較輕便簡單的一款,站在李白這兒,還能看到李漓露在外麵的小腿。楊遇秋上去幫她整理衣襟,她旋轉,讓裙擺飄起來,和楊遇秋一樣一臉的笑,楊剪站到了窗邊,好像在點頭,給她鼓掌。李白耳畔驟然鈴聲狂響,是一輛險些撞他身上的自行車,擦過他身前,罵罵咧咧騎走了。他嚇得心髒亂跳,又後退了一步,靠在一盞路燈下站著。第二套婚紗等了將近半小時,要比上一套繁複多了,半透明紗袖,公主一樣的掐腰,楊遇秋還是幫李漓整理,李漓也還是那樣在店員們的注目下對鏡輕轉,楊剪依舊一直都在看她,背對著李白,背影筆直而溫柔。李白快要不能呼吸了。李漓休息了一陣,被簇擁著喝茶,好像還吃了水果。李白仰望他們,口幹舌燥地想,今天是幾號?二十七了,今天才開始試婚紗嗎?有錢的小姐都要定製……哦,那些衣服那麽合身,肯定是定製完已經做好的,等她來試試效果,把貨取走。那還有幾套呢?一場婚禮,新娘要換幾套衣裳。等到第三套換完,太陽已經失了烈性,灰蒙蒙地開始西沉了,李白麵前的馬路越來越擠,有了晚高峰的架勢。李漓消失了一會兒,晶瑩剔透地出來,曳地的雪白長裙,蓬出圓潤優美的曲線,眯眼細看,那裙擺好像是拿羽毛做的。李白突然恨起自己的眼睛。他不想看得這麽清楚。是它們非要這樣。隻見她還拎了一頂頭紗,楊剪在她身後,停頓了一陣,原來是給她別上了卡子。長時間的站立使得李白感覺不到自己的腿,因此也就仿佛沒有了勞累的痛苦,隻是,生平第一次,他這麽清楚地看到了死。是他挨再重的打都不曾想過的恐怖。他掏出手機,這是此刻他本能的反應,也是不得不做的事。他想救救自己。通訊錄丟失了,他就哆嗦地輸入楊剪的號碼,等了十多秒,李白看見楊剪退出那片熱鬧,但還是背對著自己這邊,電話也在這時連通了。“哥,是我。”李白說。電話裏隻有女人們的歡笑聲,楊剪的影子也一動不動。“我看見你了,”李白又道,“你回頭,在麥當勞旁邊,你也能看見我。”楊剪果真回頭了,身體整個轉過來,朝向李白。他還是沉默的,連呼吸也沒有多重,李白看不清他的眼睛,卻在刹那之間有了被注視著的感覺。“我從非洲回來了,也不會走了,”李白也不知這感覺究竟是像**上了呼吸機,還是像被綁上了火烤椅,艱難地開合嘴唇,他慢慢說,“我聽說你要,結婚,現在看來,是真的。我不是想……打擾你。”“我不打擾你!”他焦急道,語速也忽然跟著變得很快,“我過去你會難堪吧,所以我不去,我不去找你!你下來一下,你來找我。”“電話裏說吧。”楊剪終於開口,就說了一句。“我……”李白呆住了,“我沒辦法在電話裏,說。”“是有事嗎?”楊剪仍舊那樣麵朝著他。麵容太模糊了,聲音也跟著模糊了。“你不能下來嗎?我不是要鬧,”李白退到了麥當勞的玻璃牆前,再也沒地方退了,“我真不是。我隻是想和你說幾句話。還是說,你連見一麵都,不願意了嗎。”“不方便,”楊剪平淡道,又反問,“結婚的事,你是怎麽知道的?”李白詫異極了,旋即轉為憤怒:“你見都不肯見,我為什麽告訴你?我就是知道了,我看見你親手寫的請帖,好看,真的很好看!”楊剪也沒再追問,轉過半邊身子,他好像要掛電話了。那種感覺就如同被大象一腳踩下,碾了幾圈,李白為方才的怒氣而後悔,他覺得自己渾身都成了一攤稀泥,馬上就要直接從路邊的排水蓋漏得一幹二淨。他拚命抓住最後一根稻草,他實在忍不住哭出聲了:“你真看見我了嗎?哥,你看見我現在什麽樣嗎?”“小白,我沒什麽想說的,”楊剪當然看見了他,但視若無睹,“隻是你現在不該回來。”他說得很真誠,甚至都像是真的因此心事重重了。可是他同時也轉過身,背對李白,又走回那團熱鬧中,舉著手機被推到鏡前,跟李漓肩並著肩。李白看不懂眼前正在發生的,隻看到,滿世界都是紅的,冒煙,發臭,好像陽光落地前被人潑上了滾燙的血,而自己的心掉在麵前沾了口香糖和飲料漬的地上扭動翻滾,快死了。“不該回來看你結婚,是嗎?”他困惑道,“不該回來給你們拖後腿。你愛上她了?”楊剪不說話。“你看過我的郵件嗎?我寫了七封,你告訴我你看了一封就好。”楊剪還是不說。“……我們,楊剪,”李白等了很久,看不見他也聽不見他,於是被絕望淹沒,一出聲就被自己嗆了一口,鼻腔到口腔都是腥腥的,摸了鼻子一把,蹭了滿手的紅,居然還真流血了,不知何時流了這麽多,他捂著鼻子把話說完,“我們完了!”天色暗了下來,明亮素雅的店麵在滿街霓虹中十分突出,李白卻看不清,他的雙眼已經完全被淚水模糊,把這四個字說出口,他哭得再也發不出像樣的音節。楊剪卻也沒再回到窗邊,無論李白有沒有看見。忙音響起,他掛斷了電話。李白聽著那“嘟嘟”聲,愣了一會兒,把手機放在地上,踢到馬路中央。幾輛車路過,它終於正好被軋在車輪下,七零八落地碎了。李白用力看著這一切,記住這一切,掀起衣擺擦拭臉上的血淚,轉身走了。等幾分鍾後,楊剪平複住情緒,壓下打碎鏡子打碎玻璃的衝動,終於能再好好往窗外看一看的時候,隻見麥當勞前、那盞路燈下,都已經空了,無數人來了又走,再也沒有白色的影子停在那裏,抬起仰望的臉。第41章 別輸羅平安說:“楊剪我操·你·媽,這活兒老子不幹了。”楊剪問:“他今天都幹什麽了?”看了看時間,已經淩晨四點,該說是昨天。“早上六點多出門,逛早市,買了袋兒金魚拎回去,一袋裏麵還隻有一條,”羅平安沒個好氣,“然後一上午沒動靜,下午就開始折騰了,先是騎車騎到清華西門公交站,老子跟在後麵瘋跑,他上了車,我也往上擠不就穿幫了嗎?行,我打車,我做賊似的跟,結果這哥們公交坐到奧體公園兒去了。那鳥巢水立方不還沒竣工嗎,他提前參觀,繞工地加上公園走了七圈兒,七圈兒!走完末班車都沒了,我跟著他走一身汗一身土就不說了吧,我以為他會打的回家,誰知道人直接往回走,徒步!二十多公裏肯定有,走到這個點兒,一身輕鬆上樓。你弟弟是真磨人,我是真走不動了,我得回家睡一整天!”“你最好天亮就回去盯著,或者現在別走。”“他有這麽大精神頭,我沒有,他出不了事兒!要是真擔心你就自己把人看管好了,”羅平安怒道,“反正別他媽甩給我!我不想幹!”楊剪關掉電腦主機,就著涼開水把兩粒安眠藥片吞下去,接不到這個電話,他還不敢睡,他說:“一天五百塊錢。你想幹。”天很快就亮了,銀行上班以後,楊剪打來的四千塊錢準時入賬,這是預約了八天。羅平安也就隻得繼續守在那棟北大公寓樓下,時時盯著,忍受虛度時間帶來的苦悶、憋屈、無聊,準備聞風而動。楊剪給的要求是:出了事先攔再報警再找他,沒出事就每天晚上給他打個電話總結這天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