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墨夏日炎炎, 一年之中最熱的時節終於來到了。


    青畫醒過來已經是三天之後。昏昏沉沉中縈繞在腦海的是一片混亂的喧嘩聲,宛若回到了驗兵典上, 八千將士刀尖霍霍,廝殺聲刀劍聲不絕於耳。那樣熱的天, 那樣猛烈的太陽,兵刃上的寒光刺痛人眼,盔甲上的反光像是會灼燒,燙傷眼睛。一個時辰,兩個時辰,反反複複,直到渾身的酸疼已經到達極限, 她才猛然驚醒——


    一片輕紗垂曼。


    青畫不知道自己在哪兒, 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辰,隻知道身下是柔軟的被褥,身上是紗帳。這是一個精致的房間,從床到桌椅畫屏, 無不是精妙絕倫。房間裏彌漫著一陣淡淡的熏香, 透著一絲絲熟悉的味道。這份熟悉讓她心裏漸漸起了不安,毛骨悚然。


    房間裏空無一人。青畫咬咬牙掀開了被子才發現身上摸爬滾打髒兮兮的衣服已經被換成了一件雪白的稠衫,腳上的青色印記還在,像一隻怪物一樣張牙舞爪地盤踞在腳腕上,不痛不癢,碰了也沒有觸覺。


    這是哪兒?


    她仔仔細細搜索著腦海裏僅存的記憶,可是無論怎麽去想, 回憶都停滯在山上和甘苗對峙的時候,那之後發生了什麽?她完全不記得了……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到的這個地方,是被誰帶來的,為什麽……


    房門吱嘎一聲被人打開了。進來的是個熟人,尹歡,他看到青畫坐在床邊似乎頗為驚訝,愣了好一會兒才笑了,“錦兒,你醒了。”


    “這是哪裏?”青畫揉揉酸痛的胳膊問。


    尹歡的臉上閃過一絲詫異,良久才輕道:“錦兒,你……不記得這是雲曄的房間了麽?這是……你和雲曄的主臥。”


    攝政王府。青畫的心一下子跌落下來,砸在了地上,她幾乎是立刻掙紮著下了床,披上掛在床邊的外衣往外走。她一定是睡了很久,明明前一刻還在嶺南,再睜眼的時候居然是在攝政王府了。時隔這麽久,不知道柳葉他們有沒有事……


    “錦兒!”尹歡慌了神,“你現在不能走!你中毒了!”


    “我知道。”青畫錘了一記有些麻木的腿腳,幾步上前打開了房門。甘苗下的毒她當然知道,雖然她不能辨識,但也知道那是種詭異的毒。隻是甘苗的毒再詭異,她也不想再攝政王府停留半刻。這地方她隻待了幾個月,卻填上了一條命,還不夠麽?


    “錦兒,雲曄在和禦醫商量治病法子,你先稍晚勿躁好不好?”


    “不必。”青畫淡道。


    “錦兒,我知道你想報複的是什麽,”尹歡攔在了她麵前,盯著她的眼道,“錦兒,如果你介意的是寧府滅門,我身為史官,可以用性命擔保的告訴你,寧府滅門雖然雲曄他揭發是起因,但……但滅門之事他並沒有參與!朝政之事原本就難辨善惡,假如雲曄當年軟上一分,那死的就一定會是他。”


    青畫停下了腳步,忍不住渾身的戰栗。如果神識有軀體,那尹歡此舉無疑是把最大的傷口血淋淋地扯了開來,如果神識看得見,那她此刻一定是鮮血淋漓,血肉模糊。


    “錦兒,你還記得你從我那兒偷走的史冊麽?寧府被滅門是因為私藏龍袍,意圖謀反!你……走之前,寧相不過是入獄而已,我回到朱墨那年正好是六年前,編纂史冊的前任史官毀了這一段史實,我這些年都在修複它。我唯一能告訴你的是,雲曄他的確是愛權,也的確為了攝政王之位與寧相敵對甚至娶你,但是你家滿門抄斬當真和他……關係不大。


    “錦兒,官場上,沒有人是幹幹淨淨的,成王敗寇。這個,你這些年是在皇宮裏過的,應該比我了解。


    “我猜想,寧相當年和先帝可能有過什麽秘密約定,然後……寧相輸了,所以龍袍被翻出來了……


    ”錦兒,我不是想你原諒雲曄,隻是……希望你別被家痛遮了眼。我希望你能留在王府,雲曄可以網羅天下的神醫替你保命。


    “錦兒,我隻是希望你活下去。”


    尹歡長長的一番話說得氣喘籲籲,他本來身體就不好,情緒激烈之下臉色已經白了,靠在門上神色虛弱。他的眼裏有淚,晶瑩剔透。這樣的尹歡讓青畫想起了當年的病弱公子宋尹,他每每被她欺負得急了都會是這樣一副淚汪汪的神情。


    還好,她比他先哭了。


    “那又如何?”青畫仰頭不讓眼淚繼續沒出息地往下淌,她的腦袋一片混亂,混亂過後卻是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尹歡激動的情緒相反,她的情緒漸漸穩定了下來,她甚至扯了袖子替那個長不大的孩子擦了擦眼淚,輕聲告訴他,”那又如何?”


    私藏皇袍的時候她早就知道了,即使不是墨雲曄陷害,那又如何呢?他是第一個把陰謀用到寧府上的人,這就夠了。往昔的愛沒了,恨消散不了。墨雲曄要的不僅是她一條命,還有一個孩子。為人母,即便那是個沒有到世上的小生靈,也足夠讓她恨上他一輩子。


    “錦兒……”尹歡瞪大了眼,似乎是不理解。


    青畫冷笑,“哪怕我寧府滿門不是他做的,那寧錦的性命呢?”


    說到底墨雲曄不過給了她一場欺騙和一個攝政王妃的頭銜,她就可著心兒把身家性命填上?


    “總而言之,我不讓你走了去等死!”尹歡放棄了解釋,咬牙切齒,“你厭惡雲曄就厭惡,忍著!”


    他這副模樣哪裏還有朝野上下傳聞中的尹歡的模樣?青畫卻笑不出來,她隻是苦澀地勾了勾嘴角,澀聲問他,“尹歡,我記得我們當年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我笑話你不像男人,還推了你一跤,你記不記得?”


    “嗯。”


    “我記得宋伯母當時揪著我的耳朵罵野小子,就連我爹爹出現她也毫不畏懼,一個小小史官夫人對著當朝丞相吼‘管好你家千金’。好一副護犢模樣。”


    尹歡踟躕,半晌才答:“天下慈母皆如是。”


    青畫狠狠擦了擦眼淚,笑得哭了,“那如果你死了呢?你娘會不會不記仇?”


    “你……”尹歡的臉色霎時變了,“難道你當年……”


    “隻這一條,我寧錦如果不記仇,妄為做人!”


    終於,尹歡沒有阻攔。他緩緩地讓開了道路,開了房門卻是自己先急急邁步了出去,消失在回廊上。青畫累極,靠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才養足了力氣離開房間。


    屋外紫藤花謝了,隻留下一地的青藤,地上繁花遍布,小小一個院子亭台樓閣無一不全。她苦澀笑了笑,毫無留戀地走出了那個院子。這地方果真是墨雲曄住的院子,院子裏從來是沒有人把守的,他素來潔癖,不喜外人進到院子裏。


    出了院子才漸漸有侍衛把守,一路上把守的人不少,卻出乎意料地沒有人敢攔路。直到一個鵝黃色的身影擋住了她的去路。青畫沒有忽略那個人,而是停下了腳步。因為那個人是秦易。


    秦易眼裏帶笑,隻是淡淡問了句,“不想留?”


    “嗯。”青畫毫不遮掩眼裏的厭惡。


    秦易歎了口氣,“郡主,您的身體……郡主,聽小易一句勸,人啊,總是沒個完好的,教訓過了的罷了,虧待自己才是無止境的啊。”


    青畫說不出話,隻是靜默地站在路邊撇開視線。秦易的話中意她明白,想來她也是知道她和墨雲曄有私仇,但是她不想去遵循。


    “小易,虧待自己,總比九泉之下不瞑目好,不是麽?”


    “郡主……”


    秦易輕輕呢喃了一聲,眼裏的光芒漸漸弱了,末了她輕輕行了個禮,退到了路邊。青畫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繞開她到了王府門口。


    門口有匹無主的馬,她一那兒牽馬的家奴就直接把韁繩交到了她手裏。這馬不知道是尹歡還是秦易備下的,青畫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也沒有推辭,牽了馬邁出攝政王府的大門。


    騎馬到宮門費盡了青畫的力氣,隻是臨到宮門口,她卻不想進了。進了能如何?閑庭宮裏已經沒有人了……書閑她也不見得會見她,墨軒的給的任務她隻完成了一半,所有的事情都亂了套。


    她在宮門口停了許久踟躕不前,直到兩個宮女從宮門口神色怪異地走了出來,小心翼翼地談論著什麽,依稀提到了“賢妃”“杜婕妤”她才疑惑地湊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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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麽了?”


    兩個宮女防備地看了她一眼,猶豫著相互看了看,又匆匆忙忙拉拉扯扯跑開了——宮裏的事情有太多是禍從口生,一句話可以要了一個人的性命,也可以要了十幾個二十幾個的性命。


    書閑和杜颯有事?


    青畫隻依稀能判定這一點,這成了她進宮的動力。隻是這一次她進宮花了些力氣,因為身上的衣服已經換過,墨軒給的令牌不知道丟在了哪裏。她花了些口舌和守門的侍衛解釋,卻久久不得進入。趕巧撞見了太醫院的一個老太醫出宮,這才證明了她是“青畫郡主”,侍衛又去尋求了使臣館的人驗證才勉強放她進門。


    一進宮門,青畫就急急忙忙去了閑庭宮。隻是沒想到的是待在閑庭宮的不是書閑,而是杜颯。她見了青畫眼神恍惚,似乎是不敢相信,良久才急急忙忙迎了上來,啞聲道:“你可回來了……再不回來,見到的就是我的屍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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