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六月, 晚上無風。


    攝政王府的西院卻是陰冷無比的。月已經東升,懶懶地掛在樹梢。攝政王府的幾個丫鬟打著燈籠引著青畫和青持道西院的時候墨雲曄已經等在了西院入口的那個朱木亭中。


    幾個丫鬟隻引路到了西院的入口, 就把手裏的燈交到了青畫的手上,畢恭畢敬地行了個禮告退了。月色如霜。墨雲曄一個人站在那兒, 頎長的身影透著說不盡的距離。


    這樣的夜,這樣的人,青畫皺著眉頭稍稍停頓了腳步。隻片刻,青持就跟了上來,對著她輕輕點了點頭。


    亭中的墨雲曄顯然也已經看到了光亮,他低頭相迎:“郡主,太子。”


    青持道:“王爺, 不是說要去賞陵香花麽, 怎麽在這兒出了神?”


    墨雲曄稍稍一愣,居然有幾分尷尬,他眯眼笑道:“我,出神了?”


    青持微微一笑, 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王爺鮮少來西院, 定是不清楚錦兒把花種在了哪兒,需要我帶路麽?”


    他這番話,儼然是一副反客為主的架勢,青畫看著想笑,憋在肚子裏悶得慌,隻好抬頭瞪了青持一眼。而墨雲曄的神色卻淡得看不清。末了,他才輕輕淺淺地道了一句:“有勞太子。”


    青畫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錯覺, 他那語氣居然是帶了幾分冷冽的……


    她當然也知道,西院入口自然是沒有陵香花的。寧錦當年對這花的厭惡可不是一點兩點兒,但是她骨子裏又倔強,既然開始了就下不了台麵。幾經糾結,最後她把種花的地點選在了小院後園最小的角落裏。當初墨雲曄還笑她,說她這是葉公好龍。隻可惜陵香花不是龍,寧錦也不是葉公,所以自從後園種了陵香花,她就鮮少再涉足了……即便如此,偶爾還是有一絲微妙的陵香花香會透到屋子裏。那時候的寧錦不知毒性,而墨雲曄他……也沒有說明。


    到了後園,青畫還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她清清楚楚記得,當初寧錦讓采采從南院搬的不過是三四株陵香花而已,時隔六年,沒想到那兒已經是一片陵香花的海洋了……數不清的陵香花根根葉葉交纏,葉上生花,花端擠著花葉,一股濃鬱的香味迎麵而來——鋪天蓋地,讓人暈眩。


    青畫可不會忘了這隻是微毒的陵香花曾經讓她在床上昏睡了三天的事,她第一個反應是從懷裏掏出塊錦帕捂住了口鼻,又從隨身的藥包裏拿了兩粒藥丸,一粒急急吞下了,還有一粒遞到了青持的口邊。她焦急地看了他一眼,早就管不了什麽禮數上下,見他沒反應,她皺眉急道:“張口!”


    青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有那麽一刹那,他的眼裏迸發出一絲亮澤,整張臉都帶了柔和的光暈。他微微頷首,很溫馴地張了口,接過把青畫遞上的藥丸看都沒有看上一眼就放進了口中。


    這藥,是司空臨走前配的,連同那封書信一起交到青畫的手上。他的藥向來是沒什麽問題,青畫悄悄鬆了一口氣,這才猶豫著回頭望了一眼墨雲曄——他站在那兒,衣袂輕r,仿佛和所有的人都不在一塊兒。他靜靜看著方才發生的一切,臉上沒有一絲神情。


    所謂賞花,不過是在花邊傻傻站著。青畫不經意的轉身,發現墨雲曄早就在後園備下了一壇酒,酒邊放著三個熒熒發光的杯子,襯著月色分外的詭異。


    “夜光杯?”青畫小聲念了一句。


    墨雲曄已然斟好了酒,遞到青持麵前淺笑輕語:“雲曄此番請太子過來,是有幾個疑問想請太子不吝賜教。”


    青持接過酒不飲,隻是施施然道:“王爺請講。”


    墨雲曄垂眸,似乎是思量了一下用詞才開口問:“思歸是太子送還到雲曄這兒的吧。”


    “王爺難道查不出?”


    墨雲曄的神情微微一滯,那著夜光杯的手稍稍抬了抬,才緩道:“本王隻是想問,居然思歸在你手上,為什麽六年前不送還,六年後卻要送還?本王以為,這六年與太子並無瓜葛。思歸送還,是你太子自己的主意麽?”


    青持的臉色冷淡下來,他冷笑:“王爺直說您懷疑思歸的主人不是我就得了,何必拐彎抹角?”


    墨雲曄噙笑輕扣酒杯:“太子多慮了。”


    青持的臉上露出幾許蔑視,他突然嗤笑出聲,直視墨雲曄的眼一字一句道:“是王爺多慮了。三月芳菲發作,緩過一天已經是極限,王爺的猜測是不是太過天真了?當初我從這裏抱走的,是錦兒的屍體。”


    一句話,在靜寂的夜裏響徹,襯得陵香花的香味越發陰冷。


    墨雲曄沉默不語,青持靜靜等待著也沒有開口,風過樹梢的沙沙聲也變成了轟然入耳的巨響。


    青畫知道自己的心跳在聽到“錦兒的屍體”幾個字的時候狠狠地停頓了幾下,又慢慢複蘇。複蘇之後是徹骨的涼,就好像又回到了隆冬時節一樣,身上輕薄的紗衣早就遮不住寒意入體。好在桌上放著酒,她悄悄給自己斟了一杯,閉上眼慢慢咽下那明顯有些烈的酒,好一會兒才稍稍暖和了一些。這酒,味道是醉嫣然的,卻比醉嫣然濃烈了許多,早就過了時節,也不知道是墨雲曄從哪兒弄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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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爺明明是相信的吧,”良久,青持冷淡的聲音在園中又響了起來,“王爺想必已經去青雲打聽過了,青雲太子六年前回朝,究竟是為了誰守靈一年。這思歸,本來我是打算埋在錦兒身邊的,可是……我想錦兒不會喜歡帶著它,所以我送還給王爺,至於紙條,是舍妹不懂事不知道好歹,沒想到倒造成了王爺的困擾。”


    “你……”


    第一次,人稱風致無雙的墨雲曄沒能答上話來。他隻是靜坐在椅上,眼色淩厲。半晌,才澀聲道:“太子誤會了。”


    “誤會?”青持笑了,“王爺有話,不妨直說,我一定知無不言。”


    青畫看愣了,確切的說,是看青持的舉動看呆了——他現在這副樣子,哪裏還有半分那個木訥的侍衛的樣子?知進退,會曲折,他……其實還是有變化的。六年的太子生涯,他經曆的肯定不是尋常人的日子,她想過他會有點變化,卻沒想過,他居然已經可以把墨雲曄逼到這樣的地步……她不知道這是因為巧合,還是因為他正好抓住了他的痛腳。


    “這兒的陵香花沒想到會開那麽多。”墨雲曄輕飄飄地轉了話題,目光落到被忽略了許久的青畫身上,“郡主,你可喜歡?”


    青畫的呼吸微微停滯,隻片刻就掛上了微笑:“不喜歡。”


    墨雲曄垂眸笑道:“為何?”


    “因為這花有毒呀,”青畫幾乎是捂著肚子笑了,“王爺,這花尋常人聞了也就難受一天兩天,可是久病的人聞了就會寒毒慢慢入體,倘若是中毒的人,那效果自然加倍。哪怕那個人僥幸存活,恐怕也活不過三年。而且是日日被寒毒糾纏的三年。攝政王府裏種著這種花,王爺還真是誌趣奇特。”


    “這毒……會發作?”


    墨雲曄居然露出幾分疑惑的神色,這讓青畫愣了神。她道:“會,不過,和三月芳菲比,這毒不算什麽。”


    墨雲曄良久沒有說話。


    那個夜光杯不見了,很久之後,青畫在地上草叢中找到了它。不知道是跌落的,還是丟落的。


    這一夜賞花,青畫沒有看出他懷著怎樣的心思,卻好歹也看出他並沒有什麽涉及朝政的大事。他似乎……隻是想驗證思歸的事情而已。這麽簡簡單單的動機,讓他耗費的精力卻絕對不比一次大陰謀來得少,她也有些疑惑,究竟是什麽東西值得他請上鄰國的太子和郡主,冒著被朝中人猜疑的險隻為了求證一份故人禮。


    思歸念卿,這並不是情意相投的定情信物,恰恰相反,這是寧府上下幾十條人命牽連的物件而已——本就是……不祥之物。


    三言兩句漫無邊際的閑談,賞花完畢出西院已經是月當空,那夜,墨雲曄盛情相邀青持與青畫在攝政王府裏住下。青畫本不想,臨走卻見著一個熟悉的身影閃了閃,偷偷進了西院。她又改了主意,笑眯眯回頭答應:“好啊。”


    攝政王府本來是她的噩夢,可是如今她是青畫,她對這裏隻是厭惡,卻不再恐懼。即便如此,青畫的那一夜還是無眠的,不是因為心慌,而是因為那天是十五月圓之夜。每每月半,她總是得等夜半之後才會漸漸平息下心裏的忐忑,稍稍休息上一會兒。在宮裏每逢月半她都會待在房裏亮著燈直到天亮,但是在攝政王府卻不行,墨雲曄生性多疑,他現在的注意力在青持身上才忽視了她,倘若他真懷疑了,恐怕……


    “郡主,想什麽呢?”秦易笑著掀開水晶簾,眼角帶著一絲親昵。


    “我在想,你家王爺究竟懷著什麽心思。”


    秦易眼色一閃:“你說對太子?”


    “嗯。”


    “王爺他其實沒惡意的,”秦易柔柔道,“郡主,其實你是我見過第二個王爺會遷就的人,已經很不容易了……”


    “第二個?”青畫苦笑,“第一個呢?”


    秦易不說話,隻是臉色卻暗了。


    即使她不說,青畫也知道,這第一個早就死了。她不想為難秦易,隻好一笑而過。秦易是個聰明的丫頭,也許是上次拴在同一根繩上的經曆,又或許是因為上次隻有她一個人在寧錦的忌日穿素,青畫對她是憐惜居多的。


    若要說了解墨雲曄,恐怕沒有人比得過秦易。既然她說這次墨雲曄沒有惡意,那麽十有八九是真的了。青畫輕輕鬆了口氣,看著幾個丫鬟已經整理好了床鋪打算往門外走,她猶豫著開口:“小易,你陪我多坐一會兒,行嗎?”


    秦易抿嘴笑:“郡主寂寞?”


    “嗯。”青畫尷尬點頭,她不能說是因為要為徹夜獨身點著燈找個理由,秦易是墨雲曄最信任的,她證明就一切都可以解釋了……


    秦易沒有多懷疑,搬了張椅子坐到桌邊笑:“郡主想聊些什麽?”


    青畫想了想,吐出兩個字:“秦瑤。”


    秦易的臉色頓時變得有些難看,她說:“郡主,秦瑤有什麽好談的……大晚上的,郡主幹嘛不讓人睡安穩覺……”


    青畫被秦易的模樣逗得直笑,好半天才接著問:“秦瑤都這麽多年側妃了,怎麽還沒升?”


    “嗬,她?”秦易嗤笑,“怎麽可能,王爺他……”


    “怎麽?”


    “王爺他也是個倔強性子,有時候太過偏執,唉。”


    倔強?青畫在心底暗笑,墨雲曄他那哪是倔強,他是當全天下人都是糟糠,獨獨他一個是人。他的東西,他如果不想給,恐怕就是血洗他都得給奪回來。


    對於墨雲曄,青畫沒有多少興趣談論,她饒有興致地換了個問題:“小易,我剛才……看到秦瑤進了西院。”


    秦瑤向來對西院厭惡至極,她深夜進西院,這件事可是有趣得很。青畫已經很久沒有起過玩心了,隻是這次卻掩不住眼裏的惡劣光芒。她很好奇,秦瑤作為墨雲曄的側妃,到一個廢棄那麽久的正妃院子裏去做什麽。墨雲曄明令所有人都不得進入西院,她向來唯墨雲曄的話馬首是瞻,這次居然會冒這麽大的險進西院,還真是……有趣。


    “郡主,你變了許多。”秦易撐著下巴笑。


    “嗯?”


    “我記得你上次來,還不怎麽會笑的。臉上笑,眼睛也不笑,明明還是個半大的孩子,神色卻很老練,做事也……”秦易臉色微微變了變,想起了上次的事情。


    青畫斂眉笑,朝她招招手:“小易,幫我個忙……”


    “幫什麽?”秦易頓時警覺。


    “小忙……”


    難得師出有名,名正言順,不把欠的債討回來,不是太虧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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