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的風已經帶了幾分濕熱, 翠嫩的柳芽早就結成了綠。閑庭宮的宮牆近在眼前,青畫卻站在門口踟躕不前。裏麵的人是墨雲曄, 他或許是因為思歸找上門,或許是因為紙條, 然而無論是哪個,對毫不知情的書閑和毫無準備的她來說都是一次劫難。墨雲曄在朱墨的勢力足夠讓他隻手遮天,她早該想到了,可是……


    閑庭宮的宮門是虛掩的,平日裏守備的人都不知道為什麽不見了蹤影。青畫輕手輕腳地走過前院,穿過回廊,隻聽見蟲鳴鳥叫聲聲入耳, 卻不見一個宮女或者內侍。閑庭宮裏靜謐得讓人心慌。她每走一步都細細查看, 前院沒有,後園沒有,墨雲曄不可能去書閑的寢宮,那就隻剩下……前殿。


    去, 還是不去?


    這禍端是她自己的一時意氣惹來的, 讓書閑一個人背負實在是說不過去的事情。青畫在殿門口踟躕了很久,裏麵的書閑和墨雲曄都是不會大聲講話的人,沒有一絲聲音從裏麵透出來。她聽見自己的心跳,一下,兩下,就像是第一次在青雲皇宮裏見到他一樣,滿懷洶湧的恨卻無處宣泄, 隻好苦苦壓抑著,不能沉著臉,不能握拳,不能咬唇,不能讓眼睛泄露過多的心緒,不能……在他麵前有一絲的漏洞。


    要做到這些不容易,她不是墨雲曄,愛恨是沒辦法徹徹底底地和外在隔絕,所以,她必須竭盡她所能在正式見麵之前最大可能地把情緒遮掩起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勾起一抹淺淺的笑,起步邁進了正殿的門檻。


    正殿裏有些昏暗,那抹絳紫的身影幾乎融進他身後的昏暗裏。雲閑的臉色有些怪異,她靜靜地坐在主座之上,長長的袖擺垂掛在椅側,同樣的靜謐。殿上的物件都是朱木雕刻,精致而華美,長長的輕紗垂曼掛下幾抹,被風吹得輕r,把兩個人靜默的身影遮得時隱時現。


    啪。


    青畫的腳步聲在寂靜的殿上分外清晰,她在不遠處停下了腳步,幾乎是同時的,不知從哪兒來的一絲氣流把一張紙帶到了她的腳下。鬼使神差地,她蹲下身建起了那張紙。幾個清秀的小字不期然地躍入了眼簾:思君不見,甚為掛念。一別已久,何時再見?


    那紙在她手裏,帶著淡淡的酒香,是醉嫣然特有的芳香,就好像是被醉嫣然潑濕過一樣。


    青畫垂眸,抬眼的時候已經收斂了眼裏的情緒,她朝他笑了笑,伸手遞上那張紙輕聲道:“墨王爺,還你。”


    墨雲曄的臉上沒有神情,隻留下微微的一抹光亮藏在眼角。他定定地看著青畫,遲遲沒有開口,眼神從淡漠到了玩味,又從玩味回到了平日裏的溫文儒雅。時間一絲絲流逝,他始終沒有出聲,直到青畫的心起了忐忑的時候,他才微微地揚起一抹笑,如同春暖破冰,悄然無聲。他笑著柔聲道:“怎麽,郡主知道這紙是雲曄的?”


    他的臉上是春風三月的表情,可是明明柔和的話語裏卻已經帶了幾分凜然,如同靠在溫泉岸邊的石頭上,身周是暖暖的水包裹著,卻還是有一絲絲的涼意透骨而來。


    青畫愣了,卻隻是一瞬間。下一刻她就又揚起了笑臉,幾步上前把那張紙送到了墨雲曄麵前,垂眸輕笑道:“王爺,難不成是書閑的?那不是要改成了思“卿”了麽?”她耍了個小心思,墨雲曄的一記小計謀落到了軟綿綿的棉絮上。


    墨雲曄久久沒有接過那張紙,他的眼睛卻是落在紙上的。那張紙上的幾個纖細小字他早就看過無數遍,短短十六個字,卻第一次讓他亂了陣腳……如果說收到思歸的時候他還可以保持鎮定的話,那無意中翻到的那張紙卻讓他慌亂地碰翻了桌上的一壺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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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灑了,心也就亂了。


    思君不見,甚為掛念。一別已久,何時再見?


    他不敢想象,這話是出自誰口,思的是誰,念的又是誰……好好的一壺醉嫣然,徹徹底底翻在了桌上,一滴滴瀝幹了,直到消耗殆盡。有些東西他絕對不會去回想,有些往事早就封在了最安全也是最幹淨的角落裏,沒有人可以去撕裂它們,也沒有人可以窺見它們,一年,兩年……五年,六年,淡了,也深了。而就在昨日,一個早就不該存在的思歸,卻生生扯裂了某些東西……


    “王爺,請拿好。”青畫清脆的聲音響起。


    墨雲曄不動聲色,他靜靜看著她,看著她的眼裏那極淡的跳脫。他認識她的時間不長,從一開始的癡兒到後來的青畫郡主,再到之後的青雲內定太子妃,她似乎……總是在變化。他從來沒有遇見過這樣不定性的人,起了貓捉老鼠的興致,甚至難得不與她計較,隻是想看看她可以玩出些什麽花樣來。她就像是一隻跳脫的獵物,費盡心思在玩些小計謀,每每失策每每換方向,就像一隻雛鳥在一次次地試飛。他看著,覺得有幾分眼熟,也就……不想去打擾這場遊戲。


    可是她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著手查寧府的事。他本來已經打算動手,可是尹歡卻阻止了他,理由是國家大計。的確,她是青雲未來的太子妃,她不能死。


    而此時此刻,這個拙劣的自以為獵人的獵物正看著他,手裏拿著那張紙,眼神清澈。她在變,變得越來越……這個,不是他樂見的方向。她的眼裏有許多東西,卻獨獨沒有一份尋常人見到他的時候慣有的迷蒙,多了一分疏離,宛若受過傷的燕子,不是懼怕,而是驚恐防備。可是這樣的她卻不知死活地屢屢接近他,挑撥他的耐性,就像此時此刻——


    他看不透,罕見地不知如何應對,他猜不透她的目的,所以——他更不想殺了她。


    “王爺,您來閑庭宮難道隻是想與青畫大眼瞪小眼?”


    墨雲曄輕道:“這紙,出自誰手?”


    青畫默不作聲,隻是邪氣地笑了笑:“我怎麽知道這紙是誰的?我從地上撿的,王爺難道沒見著麽?”


    墨雲曄的眼裏閃過一絲揶揄,他淡道:“送信的人雖然不曾留下姓名,但是我府上有人覺得可疑,自發跟隨了。是青雲人。”


    青畫的臉色沉下來了一些,她有些悔恨。送思歸到攝政王府的人青持自然是細細挑選的,可是沒有想到,墨雲曄不在王府的時候,底下的人居然也會自發跟蹤……


    “是我。”


    靜謐的正殿裏,書閑怯懦的聲音響了起來,軟卻堅韌。她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從主座上站起了身,拖著宮中正妃長長的雲衫長袍,蒼白的臉上有著幾分奇異的神色。她翩翩然到了墨雲曄麵前,盈盈一俯身輕聲道:“是我,是我一時意氣而已,讓王爺見笑了。”


    這情形出乎每個人意料,墨雲曄也是微微詫異,繼而眯起眼淡淡地投去一抹微笑:“娘娘莫要拿雲曄玩笑,送盒子的人是太子的隨行,娘娘還是莫要……”


    “的確是我寫的,是我拖皇兄轉交。王爺若是不信,我可以再寫一遍對照給王爺看。”


    墨雲曄的眼色霎時淩厲:“那鈴鐺作何解釋?”


    所有的事情都解釋得通,獨獨這個是沒法圓的。青畫選擇了沉默,書閑卻一反常態地沒有慌張,她輕聲道了句:“鈴鐺,是我皇兄那兒的。墨王爺要是想找可以找我皇兄。”


    墨雲曄的眼裏閃過一抹疑惑,卻也不再開口,隻是淡淡道了聲“告辭”。他衣袂如雲,走出殿門的時候回頭看了青畫一眼,居然帶著些許凜冽。


    青畫扯出個微笑,在他身後輕聲開口:“墨雲曄,驗兵典還有兩個月。”


    “好,三個月。”


    這是墨雲曄留給青畫的最後一句話。也隻有青畫才知道他的話是什麽意思,三個月,是墨雲曄給她的期限,包括驗兵典在內的三個月,他會查清他想知道的事情,他還會把所有的擾亂視線的東西肅清。這才是他真正開始應戰的訊號。來得很不經意,卻足夠讓她鼓起渾身的警惕來聽他接下來的話——


    可是,他什麽都沒說,隻留下一個背影。


    那張紙被留在了閑庭宮,鈴鐺他卻沒還。


    正殿裏靜得聽得見呼吸聲,青畫看到書閑一直站在那兒,連動都沒有動過。地上的紙張靜靜地躺在那兒,書閑的目光鎖在上麵,如同被黏住了一般。她突然發現這個柔婉的女人不知道什麽時候起變得有些陰鬱,就是看著她的身影,就能搞到一絲絲的憂傷纏綿而來。她性子軟,卻不懦弱,她剛才做的已經比她青畫膽大了許多……可是,膽大的恣意妄為之後,她的樣子就像是被抽光了力氣,仿佛所有的事情都已經不能再給她行動的力量。


    這樣的書閑,青畫看得心疼。她永遠都不能把墨雲曄是怎樣對待寧錦的事情直接告訴她,好讓她死心,她隻能竭盡所能去打破她的幻想,隻是……人算不如天算。很久之前,早在初出青雲的時候,書閑的目光就停留在墨雲曄身上了。


    “書閑……”


    書閑緩緩蹲下身去撿那張紙,她的動作之輕柔,就好像捧著一團棉絮。她幾乎是看癡了,良久才歎息一樣地把它一點點疊了起來,放到了貼身的袋中。


    “書閑,墨雲曄他……”


    書閑不抬頭,隻是蹲在地上悶聲笑,她說:“畫兒,你一定看不起我了,我就像個唱戲的是不是?搭著他故人的便船送了我自己的心意,結果,變成這樣子……我一定,給你和皇兄添了很多麻煩。”


    青畫沉默地站在殿上,不知道該接什麽話去安慰。


    書閑又笑:“畫兒,他那麽的好,舉止言談,一顰一笑,可是我夠不到。深宮內院,沒個念想,我這輩子就是徹徹底底的死胡同……”


    青畫依舊是沉默,隻是陪著她蹲了下來,她發現已經沒有言辭可以去安慰書閑,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花鳥蟲魚也好,貓貓狗狗也好,書閑,相信我,它們都比墨雲曄好。”


    很多年前,憨傻跳脫的寧錦也曾經覺得這世上縱然有千萬個皇族子弟,千萬個如玉君子,都及不上墨雲曄他花前一笑;很多年後,當她已經成為青畫,沒有人比她了解,縱然是飛禽走獸,都比墨雲曄多了一分忠義。


    青畫不知道書閑有沒有聽進去,她也沒有繼續陪著,而是把正殿留給了書閑。那天黃昏,當閑庭宮裏的宮女太監都回到原職的時候,書閑還是待在正殿裏,沒有一個人知道她在裏麵做了些什麽,想了些什麽,隻是等她出來的時候,眼裏已經沒了眼淚,隻留下一片透徹的亮。這抹亮光,青畫依稀覺得有些熟悉,卻記不起是在誰的眼裏曾經見過。


    距離驗兵典還有短短的兩個月,青畫的奪天舞卻還是一點進展都沒有,空有架勢沒有氣勢。想容想必是急了,第二日就把她叫到了花容宮裏,讓她跳一遍給她看。青畫沒有立場推辭,隻好半推半就地去了花容宮。


    花容宮和閑庭宮的氛圍是全然不同的,閑庭宮雅致清新,花容宮貴氣威武,裏麵的一磚一瓦一個裝飾都有種壓抑的氣息。青畫走得有些不穩,不安的感覺越來越濃,上次來她還隻是覺得花容宮大氣非凡,但是這次感覺卻不同,這裏的每一處景致都和整個宮殿渾然融為一體。本來就是個巍峨的地方而已,可是越往裏走,她卻越覺得……心懸得厲害。花容宮裏的樣子,宛若舊式的天祭廟宇,在那個更加詭異的圓台之上跳奪天之舞,與其說是激勵將士的助戰之舞,倒不如說是……


    “有什麽感覺?”想容柔婉的聲音在寂靜的花容宮裏響了起來。


    青畫猶豫了一會兒,老實道:“不舒服。”隻要一踏進花容宮,就好像……被什麽東西壓抑了一樣。


    沒想到想容剛才還微微皺著的眉頭奇異地舒展開來,她似乎很滿意青畫的反應,微笑著示意她走上圓台去跳舞,她自己就坐在台前的椅子上,笑吟吟地看著。


    青畫有些別扭,這是她第一次被人盯著站在高台之上去做一件本來和她八竿子都打不著關係的事情,雖然看的隻有想容一個人,卻還是很怪異,讓她難得起了些許羞赧——然而這種羞赧卻在她走到圓台正中央的那一瞬間停了下來,消失殆盡了。第一個起勢就在她的思緒跟上之前開始了,之後的每一招每一勢都與在閑庭宮裏的感覺不同,多了點什麽東西,她抓不住每一個動作之前在腦海裏泛起的那種奇異的感覺,隻是隱隱約約看到台下的想容眼裏漸漸泛起的笑意。


    為什麽不一樣?


    青畫皺著眉頭細細體會著,一次,兩次,直到疲憊至極,還是覺察不到身體的變化。她明明……已經很久沒有練習了,最近發生了許多事情,她沒有把幾個基本的動作忘記已經是極限,從來就沒有奢望過會記得整套的動作,然而奪天舞就像是刻進骨子裏的東西,或者說是藏在身體裏的某個匣子裏,隻要打開匣子,就能把它展現出來。


    這感覺,很不好。


    青畫幾乎是懊惱地停下了動作,對著含笑的想容投去疑惑的目光。


    想容微微笑,向她招了招手,輕聲笑道:“畫兒,你進步不小。”


    “為什麽?”青畫冷眼看著想容,她自幼和蠱術做伴,不會不了解這種感覺,這樣子就好像是有人下了借人體滋養的蠱蟲一樣。


    想容了然,安撫道:“你發現了吧,這個不是助戰舞,是祭祀舞。怪力亂神的事情,從來都是這樣的,一開始的確會不舒服,不過久了就好了。”


    “你為什麽不早說?”青畫皺眉,“這是……”


    “欺瞞。”想容接下了她的話,輕聲歎氣,“畫兒,鬼神之事也看緣分,找個完全合乎陰陽五行的人不容易。一開始我看你是個癡兒,還曾經有過幾分猶豫,後來你‘痊愈’,我便向陛下建議了由你來繼承奪天舞。你若要怪我欺瞞,我也是迫於無奈,資質符合的人可遇不可求。”


    鬼神之說。


    想容用簡簡單單的四個字概括了青畫此時此刻渾身的不舒爽。如果是寧錦,她是絕對不會信的,可是青畫卻不敢懷疑,在經曆過借屍還魂這等毛骨悚然的鬼神之事後,由不得她不信。然而信歸信,她卻不打算真去接這個莫名其妙的東西。


    “我隻負責到驗兵典。”


    想容笑了:“好。”


    半個月,青畫在花容宮裏渡過。


    驗兵典還有一個半月,青畫想過墨雲曄會出什麽亂子,想過墨軒會有什麽動作,卻沒想到見到了個意想不到的人,或者是——意想不到的兩個人,這兩個人的出現,打亂了她所有的計劃。


    所有的事情,全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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