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趕緊回閑庭宮吧!娘娘已經頂不住了!


    青持, 能鬧出什麽亂子?


    青畫想象不出來閑庭宮裏發生了什麽狀況,隻能急匆匆跟著小宮女往閑庭宮裏走, 好不容易到了門口,小宮女卻畏畏縮縮地在門口停下了腳步, 不肯再往前帶路了。


    青畫疑惑地駐足:“你做什麽?”


    小宮女畢恭畢敬地埋頭行禮,規規矩矩說:“郡主,娘娘她……不許奴婢們進裏屋……”


    書閑不許?青畫愣了半晌,呆呆看了一眼閑庭宮裏空無一人的院子,忽然有那麽一種凜然的感覺。書閑是個好脾氣的人,讓她下令所有下人不許進閑庭宮,想必是裏麵發生了什麽不能讓外人見到的事情……然而不管是發生了什麽事, 書閑會讓人急急忙忙找她, 那就一定與她有關係,而且是不小的關係。


    青畫深深地吸了口氣邁步進了宮門。進正廳之前她想過許多種可能性,設想過青持可能是受了傷,他本來就是個喜歡背著劍走江湖的劍客, 也許是他受了重傷讓書閑慌了神。可是真正進到廳堂裏, 裏麵的景致還是遠遠出乎了她的意料。她站在門檻外,久久都沒能邁進一步。


    廳堂裏,書閑的臉色慘白,身子有些虛軟地借著梨花木椅背站定著。她的呼吸在整個寂靜的廳堂裏都清晰可聞,胸口的起伏帶著說不出的顫意。她很小心地盯著青持,椅背上的繡花墊兒已經被她揪得變了形狀。她很緊張,緊張到甚至沒有注意到青畫已經到了門口。


    而青持, 完完全全已經是一副殺氣凜然的模樣,他的眼角通紅,俊秀的臉上早就沒了身為一國太子的貴氣和雅致,取而代之的是通紅的殺意。這神情與作為皇帝的墨軒被激怒的模樣全然不同,墨軒是威儀,是帝王將相的生殺予奪的狠厲,而青持卻是全然的江湖氣,是劍客的怒氣和殺手的殺氣……這份凜冽,比帝王將相的殺氣要來得更加直接,更加讓人毛骨悚然——墨軒發怒尚且是關押入牢擇日審判,而江湖客的殺意卻是直逼性命的戾氣,這戾氣是尋常王孫公子不會有的。


    他隻是青持。


    而如今,這個劍客的殺氣卻以最讓人毛骨悚然的方式彌漫在死寂一片的閑庭宮裏。外麵是春暖花開,陽光正好,而廳堂之內卻是入寒冬臘月,雪凍三尺。


    青持,青畫見過他不少樣子,劍客的他,太子的他,醜仆的他,但是無論何時他都是溫和隱忍的,即便是那日在花園裏和墨雲曄正麵對上了,他也隻是目光凜冽而已。然而此時此刻的青持,卻是她陌生到極點的。


    她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明明比平時慢了好幾分。她知道自己該馬上進去安慰書閑,或者她該撩起袖子指著青持吼你在幹什麽,又或者她該學學想容柔聲問他,太子何事如此惱火?隻是對著青持清雋如同冬日鬆柏的身影,她的腳卻像是被釘在了地上,一步也邁不動……


    你在怕什麽?你難道還怕青持會害你不成?青畫捫心自問,咬咬牙邁進了第一步——


    隻這一步,在寂靜得如同死地的閑庭宮裏就驚起了不小的聲響。書閑和青持都回過了頭,她一下子就對上了兩個人迥然不同的目光——書閑驚慌,青持戾氣十足。


    幾乎是一瞬間,書閑揚聲叫:“畫兒,快走!”


    青畫來不及有反應,她根本沒有時間去理解書閑話中的含義,她隻來得及看到青持的眼裏閃過一抹淩厲的光芒,繼而是他灰暗的衣擺在空中劃過了一個奇異的弧度,如飛鴻煙霞遠在千裏霎時到了眼前——一縷冰冷的光暈在她的眼前一閃而過,一抹冰涼已經帖上了她的脖頸。


    那是一柄劍。朱墨的皇宮裏是不許帶劍的,青持卻不知道從哪裏摸來了一柄劍,這會兒正擱在青畫的脖頸上,僵持著。


    青畫不覺得痛,隻是有些涼意。心跳在剛才一瞬間停滯了,隨著時間的慢慢流逝又慢慢躍動起來,然後越來越快,幾乎要跳出喉嚨。她訝然地看著青持,不明白到底是什麽東西讓他對她冰刃相向……青持,他是寧臣啊……哪怕沒有這層關係,她青畫也和他無冤無仇,他怎麽會……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望進他漆黑得不見底的眼眸,吃力道:“理由。”為什麽,要動手?


    青持的眼裏隻剩下暴戾,他似乎已經沒了理智,隻是死死盯著她的眼睛,慢慢伸出了手,緩緩張開了手指。


    青畫隻看出來他的手裏握著個什麽東西,那東西被他攥得死死的,攥得他的拳頭已經沒有了血色。她不知道那裏麵是什麽,隻是聽見自己的心跳隨著他的指尖一點點的鬆開而躍動到了最高點——


    一抹縈紫從他指尖滑落下來。


    那是個鈴鐺,係著一根紅繩,在他的指尖搖曳著,不知道是他的手在微微顫抖,還是鈴鐺自個兒擺動得慌亂。


    那是思歸,被她丟棄在相府門口的雜草叢裏麵的紫玉鈴鐺,思歸。


    青畫忽然發現自己不知道該怎麽喘氣了,明明已經放下的東西,卻還是用這種極端的方式回來了……而帶它來的是青持,是……寧臣。他已經兩次把思歸帶來,第一次是墳前,第二次是劍下……


    “太子……”


    劍,又貼近了一分,讓青畫一下子忘了要出口的話。


    青持的神色如羅刹,眼裏冷冽無比,他盯著她的眼,一字一句道:“這個,你解釋清楚,否則,我不會給父皇留情麵。”


    言下之意,是不管老皇帝是什麽意思,他都殺無赦了……青畫愣愣看著青持如厲鬼一樣的神情,鬼使神差地,她迷蒙間依稀見到的是那日相府裏,那個葦絮翻飛中煢煢孑立的身影,那個會默默看著早就破敗的院子角落裏一直看到太陽落山的身影。


    他在看的是早就不存在的幻影,這個她早就知道。而現在,他正為了那個幻影,對她拔劍相向。


    “這個鈴鐺,是不是你丟在相府門口?”


    青畫伸出手,輕輕碰了碰自己的脖子,閉上眼不做聲,默認了。


    青持眼裏閃過一抹悲愴,他沉聲問:“為什麽?”


    “報……仇。”


    “報誰的仇?”


    誰的仇?青畫聽見自己心裏有個人在大笑,笑得聲嘶力竭,報誰的仇呢?是寧錦,還是寧府?她青畫隻是個鄰國的忠臣後,她根本沒有立場!可是,事到如今,已經由不得她繼續編另一個謊去圓無盡的謊言。這樣的寧臣,這樣絕望的感情,讓她忍不下心去欺騙——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輕輕吐了兩個字:“寧錦。”


    她早就和他說過了,在來朱墨之前。可她也知道,他壓根沒信過。他和她一樣,隻是樂見墨雲曄有麻煩而已。


    劍,輕輕顫了顫,僵住了。


    青畫卯足了勁抬起頭,咬牙開口:“我隻是想用個東西記住墨雲曄帶給寧家和寧錦的仇恨,我隻想報仇,哪怕不要我這條命,我也要把墨雲曄欠下的債給討回來……不管你信不信,這是事實!”曾經的曾經,她偷偷把這個鈴鐺從土裏挖出來的時候,的的確確是存了這份心思的,可是現在她不需要了。如果連仇恨都需要時時刻刻提醒,那就不是真正的仇恨。殺身之仇,滅族之恨,這一筆筆的血債是墨雲曄帶給她的,無論什麽都償還不了,她已經不需要任何東西去記憶。


    仇恨,已經是本能。


    青持的劍不再向前了。事實上,當青畫說出寧錦兩個字的時候,他手裏的劍已經在微微地顫動,像是壓抑了很多年的情感被裝在一個小小的匣子裏,而如今這個匣子開了道小小的縫隙,匣子裏麵的一切都亂了……


    “你……”他說不出話,隻是瞪著血紅的眼,沙啞著道,“你和她是什麽關係!”


    青畫不想欺騙,於是選擇了沉默。借屍還魂這種是怪力亂神的事情,如果不是親身經曆過,這世間又有幾個人會信呢?


    “皇兄,我求你,你饒了畫兒吧。”書閑已經是一副要哭出來的模樣,死死揪著青持的衣角,慌亂道,“皇兄,畫兒是陣亡大將的遺子,畫兒全家都為了青雲被人趕盡殺絕,畫兒還是……父皇有心指給你的太子妃……她年紀還小,不懂事,你千萬別和她計較,一個鈴鐺而已……還給你就是了……”


    她很慌張,怕青持一時意氣就真的刺下這一劍。若是別的皇子哪怕是青涯她都不會擔心他殺了青畫,可是這是她的三哥。別人或許隻當他是個溫馴的太子,可是她卻知道,和很多年前那個當麵頂撞父皇的三皇子比,他一點都沒變……幾年的江湖生活他甚至變本加厲,他不是溫馴,而是隱忍不發,他骨子裏的桀驁是尋常皇子都沒有的,他真動了怒,真會……


    青持的臉色鐵青,他冷道:“她過世時,你才十歲,她從未去過青雲,你借她名義到底想幹什麽?”幾個月前,當她以為寧錦報仇的理由向他求助的時候,他隻是將計就計想看看這個突然“聰慧”的女子到底想玩些什麽,所以才給了她一個機會讓她陪同書閑嫁到朱墨去。他不曾想過,她當真會和墨雲曄扯上關係,她當真和寧錦……


    “我不是借寧錦名義,我隻是想替她報仇。我報仇有我報仇的苦衷,但我絕對不是利用寧錦。你是青雲的太子,很多你做不了的事情,我可以做。”青畫埋頭輕道,“你信我一次,好不好?”寧臣,她了解他,他太重情,他如果知道了真相……不止是幾個人的事情,還可能牽連到青雲和朱墨。


    青持的劍緩緩、緩緩地從她的脖頸上慢慢撤離了。他的神色有幾分恍惚,末了才僵硬問:“既然有用,為什麽丟在……”


    “不需要了。”青畫輕歎,“我不需要用它來提醒自己了,它已經對我沒有意義。念卿思歸本是一對,我又何苦拿著一個定情的東西去懷恨定情人?”


    愛與恨,當到了要用外物去提醒自己的時候,那就是愛恨到了盡頭的時候。睹物思人若是懷恨,受折磨的也隻是自己而已。她已經不需要。


    青持的指尖在微微顫抖,因為青畫脖頸上細細的一條血線。她在笑,就好像方才所有的生死一線都是假的一樣。她笑得幾乎透明,他明明離她很近,伸手卻觸碰不到她的笑容……


    這樣的神情,他見過的。


    這樣的神情曾經在另一個開朗得有些殘忍的人身上出現,那個人笑著喝下每個月送來的解藥,笑吟吟地看著那個裝藥的瓶子賞玩,她說:寧臣,你猜,他下個月會不會忘記?寧臣,今天怎麽就沒太陽?寧臣,這瓶子倒也精巧,我們攢它個二三十個,拿到街上去五十文錢一個……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嘴角帶著笑,過往的囂張跋扈早就消磨殆盡,隻留下淡淡的絕望。她最終還是沒有攢足二十個。


    “太子,你還是把劍收起來吧。宮廷內院被發現不好。”


    青畫皺著眉頭提醒,哪裏知道青持的眼霎時淩厲,他死死盯著她不言語,末了居然又把鈴鐺遞到了她麵前。


    “我不要。”她後退。


    青持沉道:“你說的對,她不需要了。”他或許原本就不該用這個去打擾她長眠,叫她記起過往的絕望。


    青畫還是後退,她看了一眼思歸,終究是沒有伸手去接。


    末了,是書閑的聲音柔柔地在廳堂上響起,她說:“我不知道那個叫寧錦的與墨王爺有何過往,但是既然你們都不想要這個東西,而這個東西又是成雙成對的,那麽就送回去給墨雲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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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句話,驚了青持與青畫。閑庭宮裏再沒有聲響,隻留下和風吹過院外的竹叢沙沙作響。陽光如金絲,透過密密麻麻的竹葉投射到地上,金絲拉成縷,照在地上的青磚縫裏剛剛冒頭的嫩草上,草梢頭的嫩綠剔透成了半透明,美得不可方物。


    青持終究還是選擇了信任,收了劍臉色詭異地離開了閑庭宮。彼時日落西山,一日居然就這麽過去了。


    用過晚膳,青畫去求見了墨軒,詢問尹歡的脾氣癖好。墨軒又召了柳葉到禦書房,想從他那兒探到些朝臣間的交往。哪裏知道柳葉沉吟了半晌,才臉色怪異地開口,他說:“尹歡有兩大癖好,愛酒愛美人,兩個忌諱,恨書恨朝事。美人不分男女,朝事不分大小。”


    青畫在禦書房裏發起了愣,要想讓連墨軒都不能多加幹涉的史官尹歡通融,這酒倒是好辦,這美人她上哪兒去找呢?


    墨軒沉吟道:“要不從朕的招侍中找個?”


    柳葉歎氣:“尹歡最恨宮中女人。當年連公主……”


    公主都不要,那普通的宮女就更不行了。青畫在心裏默默歎氣,起身告辭離開了禦書房。美人她一時找不到,美酒她還是找得到的。宮裏的上等好酒問墨軒要就成,可是怕是那聽起來就知道很刁的尹歡早就嚐遍了天下美酒,不會拿宮裏的好酒當回事。所以這美酒,她選擇了醉嫣然。


    百花釀的醉嫣然其實算不得酒。朱墨的女兒家們小聚都會拿上一壇附庸風雅,其實也不過貪圖它入口鮮甜,又帶了一點點的酒味且不醉人而已。隻是這醉嫣然存不長,夏天釀的酒到來年開春才能喝,如今的季節怕是剛剛要下市的時候,找起來有些麻煩。好在上輩子寧錦極愛這酒,早就把釀酒的酒坊抹了個透。她記得朱墨都城郊區的一條深巷裏有家很小的小酒坊,老板是個有趣的酒鬼。那家平日裏幾乎是不賣酒,隻釀來自個兒喝的。當年寧錦纏了墨雲曄很久才找到了那老板要的粉珍珠沫兒方便他鑽研新酒,他才同意寧錦把他釀的晚市醉嫣然給搬了幾壇回家。


    這粉珍珠當年的相女寧錦不大容易得到,如今青畫在皇宮,要從上貢的寶貝中找還是頗為容易的。第二日她就從墨軒那兒討了兩顆來,騎馬出了宮,直接循著記憶裏的偏僻小巷而去。


    臨出門的時候,書閑攔住了她,給她看了個小小的錦盒。


    青畫有些疑惑,直到書閑打開了那個盒子,她的眼神顫了顫——那盒子裏麵的是思歸,這世上絕無僅有的暖玉思歸。昨天青持和她都不要這鈴鐺,書閑的主意讓他們都驚呆了,卻也無可厚非,無從辯駁。


    那天她把它丟在了相府門口,以為那就是思歸的源頭。其實不然,思歸真正的源頭是墨雲曄,是他派人打造的這一對念卿思歸……若真放下,就該把思歸完完整整地還給他。一了百了。


    那盒子是朱木造的,雕刻著細細的百花形狀,裏麵是金黃的綢緞,裹著紫色的思歸。墨雲曄的手比尋常人纖白了不少,青畫還記得念卿思歸拿在他手裏襯著他的膚色的樣子。紫色配著白色,本來就是極好看的。當年的墨雲曄也知道,所以那個盒子裏麵襯底的娟不是貴氣的金黃,而是素白,是雪鍛。


    書閑微笑著問:“如何?”


    青畫看著那盒子,起了分惡劣的心思,她勾起一抹笑道:“把裏麵的換成雪鍛。”


    書閑一愣,猶豫道:“白娟襯底,不合常理……”


    “你放心去做吧。”


    書閑踟躕了一會兒,還是點了點頭。


    青畫策馬揚鞭,出了宮門。借屍還魂,常人是不會想到的,她不怕墨雲曄起疑心。一路上,縈繞在她腦海的是有些惡劣的小心思——


    朱木雕花,雪鍛襯底,紫玉思歸,她倒要看看,墨雲曄見到與當年一模一樣的東西會是怎麽個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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