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妃醒了, 這代表她可以自己來說到底是誰推她下的水。在禦花園裏誰也沒見著究竟是什麽人害她的,換言之, 現在隻要她指認誰,想要一兩條命是非常容易的。問題是——昭妃想容, 她到底想不想要誰的命,她想要誰的命?


    墨軒自然是最高興的一個,隻是眼下不是慶幸的時候,他急急忙忙又把柳葉給召進了宮,連帶著傳了書閑和青畫也一道進了花容宮裏,靜待著想容自己積聚力氣把凶手給找出來。隻要她報上一個名字,柳葉身為廷尉, 就立刻可以派人捉拿那個人。


    昭妃初醒, 似乎神智還不是很清楚。隻是模模糊糊睜開了眼,一片茫然地掃視著屋子裏突然多起來的人。沒過多久,那雙眼就撥開了層層的迷霧漸漸清明起來。她軟軟叫了聲:“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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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軒急急上前抓住她的手道:“昭妃,是誰推的你?不管是誰, 朕都要他的命。”


    一時間, 整個房間靜默了,靜得每個人的呼吸都清晰可聞。誰知道昭妃這會兒是真清醒了還是混混沌沌?她隻要隨便伸個手指就能讓在場的每個人都死無葬身之地。墨軒這副模樣,莫說是青畫,恐怕她今天指的是書閑,他也會一時衝動不顧後果誅殺之。


    青畫在心裏數數,從一二三數到三四十,想容都沒有開口。她的神色已經漸漸恢複過來, 卻不急著開口,仿佛是有意給在場的每個人煎熬一樣。青畫在算,算想容到底可以把人心利用到什麽地步,所以她也沉默,隻是嘴角漸漸掛上了一個笑,笑她居然在初醒的時候也能審時度勢。隻有一個人的舉動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書閑。


    書閑總是最柔弱膽怯的一個,今天她卻主動站了出來,輕移蓮步到了想容床前,從懷裏掏出個玉佩遞到她麵前,怯怯道:“想容姐姐,都怪妹妹我一時走神沒見著是誰推你下水,這玉佩據說是辟邪的,贈與姐姐賠罪。”


    青畫見過那玉佩,是墨軒賞賜的辟邪玉。幾天前她大病一場,書閑就偷偷把這玉佩塞到了她的枕頭底下替她鎮災,等她病愈的時候還曾經拿著它調侃過她,說是要拿去賣了換錢,那時候她滿臉通紅,對這塊玉可是稀罕得緊。沒想到今天她居然拿來要送給想容……


    想容蒼白的臉上露出一抹笑,她說:“書閑妹妹真是的,這玉可是陛下給的,你敢送我還未必敢要呢,妹妹心意姐姐領了,這玉還是收回去罷。”


    書閑也拘謹地笑了笑,輕手輕腳把玉佩放在了想容的床頭就退後幾步回到了青畫身邊。像是無意地,她輕輕拽住了青畫的衣袖,埋下頭不知道在思量著些什麽。


    想容的聲音在房間裏響了起來,她說:“陛下,那日……其實是臣妾失足落的水,池子裏有條錦鯉身上帶了四種花色好看得緊,臣妾一時起了玩心就想湊近了看,一不小心就……”


    真相來得突然,所有人都沒有預料到會是這個結果。墨軒有些尷尬地咳嗽了幾聲,柳葉馬上會意起身告了辭就匆匆離開了花容宮,候命的侍衛婢女太監也去了一大半,隻剩下青畫,書閑仍然在房內。


    墨軒似乎有愧,猶豫著看了書閑一眼,目光閃了閃,他沉道:“賢妃等下可有空閑?朕正巧派人備了小宴……”


    書閑拘束地笑了笑,輕聲道:“陛下與昭妃姐姐劫後重聚,理應有許多悄悄話要講。臣妾就不打擾了,臣妾一會兒和畫兒過就可以了,臣妾先告辭。”


    書閑沒有給墨軒挽留的機會就匆匆忙忙拉著青畫出了花容宮,連走了好一段路,她才如釋重負一般緩下了腳步。


    青畫有些莫名,她想了想還是問了:“為什麽把那個送想容?”


    書閑拉著青畫的手睜著眼,眼淚卻流下來了,她扯出一抹笑輕聲道:“有什麽意義呢?”那玉辟的是邪,不是人心。送玉的人都不信她,她留著那東西還有什麽意義?不過是塊玉罷了。


    有什麽意義。青畫細細體味著幾個字,看著書閑眼裏太過明顯的痛楚,心裏有個地方被紮了一下。她摸向了腰間——那兒的內袋裏放著的是紫玉鈴鐺思歸,自從那日青雲掃墓後她就一直帶在身上。她告訴自己,帶著這個是為了時時刻刻提醒著自己墨雲曄給她的仇和恨,可是正如書閑所說的,有什麽意義呢?愛與恨,不該是單單靠一個死物記著的。


    思歸,或許她該找個機會毀了它,在它還沒惹出什麽不該有的麻煩之前。而在那之前,她必須去個地方,一個她早就想去卻一直沒有勇氣去的地方——寧府。時隔六年,青畫不知道那兒已經破敗成了什麽樣子,也許早就被人打了封條,也許早就換了新主人……也許早就被燒成了灰燼。來到朱墨的日子,她無時無刻不想去看看,卻怎麽都鼓不起勇氣去麵對那一片可能存在的死寂的斷壁殘垣。而眼下,她不得不去麵對了……


    不管是真的無心落水還是有心落水,想容落水的事情終究是告一段落,青畫現在要做的是查出當年寧相滿門謀反罪名到底是怎麽回事。正巧墨軒給的出宮的腰牌還沒有交回去,她就趁著那天黃昏時分守備鬆懈的時候出了宮,在外頭問街頭小販買了匹馬,沿著既熟悉又陌生的路策馬揚鞭。隻半個時辰,丞相府威武的大門就已經近在眼前。隻是臨到門口,她又踟躕了:


    門上並沒有打上封條,隻是本來朱木雕刻花紋的威武大門已經被灰塵覆蓋失去了原本的顏色,門外蕭條如寒冬,幾株鐵樹枯敗得隻剩下幾根土黃的枝幹,葉子早就被風吹落不知去了哪兒。


    青畫聽見自己的心跳和呼吸,一下,兩下,都是帶了疼的。她怕,哪怕早就知道裏麵是死寂一片沒有半點聲息,可是她還是怕推開門後不僅是滿目蕭索,還可能……是血跡斑斑。


    末了,終於還是理智占了上風。青畫深深吸了一口氣,推開了虛掩的大門。門上的灰塵掉落到手上,有一點點的癢,她握緊了拳頭,把心一橫邁進了第一步——相府前院內雜草叢生,地上的青磚上已經長滿了青苔,畫廊小亭已經斑駁得不成樣子,隻有院子裏一顆青鬆卻依舊茂密如往昔,歲月獨獨沒有在它身上留下痕跡。


    樹下係著一匹馬。


    青畫驚訝得邁不開腳步——這是一匹活生生的馬,韁繩就係在青鬆粗壯的枝幹上,它正低著頭啃著樹下叢生的雜草——此時此刻,會有誰在相府裏麵?


    她屏住呼吸,穿過破敗的院子,繞過緊鎖的主屋,撩開已經半人高的野草慢慢到了後院。後院……居然長了蘆葦,她還記得原本後院倒確實有個荷塘,隻是這幾年沒人料理,大概是塘堤壞了,本來裝點門麵的蘆葦就滋長成了一片蘆葦海。那蘆葦比她的個子還高,隔著叢叢葦絮,她總算是見到了那個不速之客。


    他靜靜站在那兒,不知道是在思考還是在發呆,他的目光落在後院的一處偏僻角落裏,如秋天的落葉一般澄淨。


    青持。


    青畫呆呆站在原地,上輩子的寧錦從來沒見過他這副模樣,他隻是個不錯的玩伴,她出門闖江湖總愛拖著他。這塊木頭總是那麽的方便實用,打架了他頂上,闖禍了他背黑鍋,被爹爹罰了他陪著跪……他總是習慣站在她身後,所以,她從來都沒有見到過這樣的他。而這輩子作為青畫,她卻見了不止一次,寧錦的墓陵,攝政王府的西院,還有寧府的廢墟,他出現在每一個微妙的地方,然後靜靜地站在那兒,發呆。他的目光如秋葉,像是隔著那些死物直接看到了作為青畫的她。


    “誰?”青持倏地轉過了身。


    青畫毫無防備,就這麽隔著層層的蘆葦對上了他的目光。一瞬間,她有幾分慌亂,她不知道該怎麽解釋她為什麽會出現在寧府,怎麽解釋很多事情……


    “青畫?”青持眼裏的戒備慢慢卸了,他詫異道,“你來這裏做什麽?”


    “我……來看看,寧伯伯以前的家。”青畫記起了自己之前與寧府世交的托詞,險險接上了話。


    青持不再問話,卻也不再多理青畫,他隻是繞過叢生的蘆葦到了後院深處。那兒,曾經有個藤木編織的秋千架,六年的風雨侵蝕早就讓它化為了塵土,早就不見了……


    “太子……”


    “青畫,你見過寧家的小姐嗎?”青持輕聲問她。


    青畫一愣,不知道是該點頭還是搖頭,末了,她隻是輕聲回:“我聽說過。”


    青持的臉色有些奇特,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苦澀的笑,跨過攔路的蘆葦到了牆角,凝望著牆角的那一片天,低聲喟歎:“我,曾經跟了她,整整六年。”


    “嗯。”


    青持苦笑起來:“當年,我其實可以帶她走的……可是我不甘,我想讓她徹底死心,結果,到頭來心死的卻是我……那是我唯一一次自私,卻一敗塗地。”


    青畫從沒有想過從別人的口中去聽那一段地獄一般的生活,她不知道如何去麵對那一段過往,更不知道如何去安慰青持。她隻是站在那個沉默的男人身邊,靜靜地聽他難得的敞開心扉。她聽到他猶如歎息哀求一樣低沉的聲音,為這次傾述劃下了句點。


    他說:“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冒險了。


    青持的聲音暗啞,在空曠的後院裏浸入了風中,很快就被蘆葦的沙沙聲給淹沒了。青畫覺得渾身沒有力氣,隻想找個地方蹲下抱著膝蓋細細琢磨著心尖上那一絲微微的疼痛。


    這個隱忍溫柔的男人,她原來已經把他害成了這副模樣。可是今生的青畫能拿什麽去償還這份情債?她隻有這條命,僅此而已啊。


    “太子,逝者已矣,您節哀。”


    “逝者,”青持笑了,仰頭盯著那一方天空歎息,“如何節哀?寧臣這輩子,再沒可能忘了……”


    青畫以為自己早就足夠堅強,可是此時此刻她卻隻剩下流淚的能力。六年前的寧臣尚且會替她哭泣,六年後的青持卻是青雲的堂堂太子,他早就沒了眼淚,此時此刻,他分明是笑著的。隻是那笑蒼白而絕望,倒讓看的人先哭了。


    眼淚掉下來的時候,依稀還是那個寧錦,滿心滿身的不知所措,隻能狼狽地轉過身不去看他。不去看,不去聽,不去想,什麽都不做。


    那天,青畫不記得是怎麽走出的寧府,隻記得出門的時候下起了小雨。雨不大,落在身上也隻是略略有些潮濕。這潮濕的雨惹得她心煩意亂——上輩子墨雲曄送思歸的時候也是這麽個陰雨綿綿的天氣。那時候她還是寧府的少小姐,扯著自家醜仆寧臣出門,迎麵撞上了麵色如玉的墨雲曄,他淺淺笑著,遞了個梨花木雕刻的紅漆小盒上來,嗓音如三月春風。他說:這玉世間罕見,本王留著要送我家夫人,你收下了就得跟我回家,錦兒,敢不敢收?


    ——有什麽不敢的?當年的寧錦用幹笑掩飾羞赧,卷起了袖子挑眉接過了那個盒子,轉身就拋給了身後的寧臣。從始至終,她都沒有看過寧臣的臉色。而現在的青畫,卻在一絲絲回憶著當年沒有看到的東西,苦澀異常,甚至連和青持待在同個院子的勇氣都沒有。


    也不知道是巧合還是天意,她抬頭望天的時候,思歸從腰間側袋裏滾落下來,掉落在門檻上,又跌跌撞撞地向外滾到了草叢裏,叮叮當當一路響去,不一會兒就沒了蹤影。


    青畫愣愣地看著它湮沒在半人高的草叢裏,一寸,兩寸,已經算不清她和它的距離,也沒有了彎腰去撿的力氣。終於,她咬咬牙,轉身去牽了韁繩,一步一步牽著馬離開相府,隻身一人回了宮。


    這一趟寧府出行,終究是無功而返:廢棄成這樣的院子,哪怕當年曾經有過些什麽,也恐怕早就被人砸過了一遍,否則後院也不至於成了個蘆葦灘……時隔六年,朝中的大臣已經換了一輪,留下來的人似乎就隻剩下柳葉了——或者,也可以去查查宮中史官記載的史錄。


    天色已經近晚,宮門口已經點起了宮燈。宮門口站著個人,紫衣如雲,快要融入夜色之中。


    墨雲曄……


    青畫幾乎是在一瞬間把方才所有的脆弱都收了起來,渾身緊繃牽著馬路過他身邊。


    見她擺明不想搭理自己,墨雲曄埋頭低笑,輕聲道:“哭了?”


    青畫咬牙握緊了拳頭,回過頭勉強扯出一抹惡劣的笑道:“天黑了,王爺眼睛不好使。”


    墨雲曄用折扇指了指她的眼,微笑道:“都紅腫了。”


    “王爺這是特地要等我回宮?”青畫被激起了一絲怒火,眼裏不知不覺帶了幾分痞氣,“王爺莫不是怕我知道了什麽不該知道的,親自來送禮和解了?”


    墨雲曄看著已然露出本性的青畫不語,隻是啪的一聲打開了手裏的折扇,笑靨如春。她這副模樣,少了幾分陰沉,反倒露出幾分天真惡劣來。漸漸黑沉的天,她的綠衣已經看不出本來的顏色,隻剩下一雙眼襯著宮牆上的宮燈閃著些許星亮的光芒。明明有些紅腫的眼睛,明明是滿滿的敵意,此刻看起來卻……很是鮮活。就像春天的嫩葉上帶的露珠兒,一碰就會滑落,都是最最容易消耗殆盡的東西。然而也就是這個人,表裏何其不一,讓他結結實實吃了好幾次暗虧,逼他不得不正眼相看——就像一隻貓兒碰到個機靈的老鼠,它總是想知道它跑得有多快,它的巢穴在哪兒——癡兒,忠臣女,郡主,未來的太子妃,帝師司空的愛徒,他想知道,她究竟有多少個不為人知的麵目。


    至於為什麽,他不想去深究,也不需要去深究。貓兒什麽時候會吞下獵物,自然是饑餓或者需要的時候。他輕笑:“郡主這真實的性子倒有幾分像雲曄一位故人。”


    “故人?”青畫回了個笑,“已故之人嗎?”


    ——青畫的真實性子,她沒想過他會用上真實兩個字。青畫的真實性子是什麽樣呢,她捫心自問,卻隻覺得嘲諷。已故之人,這個稱呼來形容青畫和寧錦,倒真的是貼切無比。


    墨雲曄的臉上收斂了笑意,眉宇間的神色幾乎淡得看不見。他沉默了片刻才輕道:“郡主說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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