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慕是戰曲, 卻有個溫婉的名字,奪天是舞, 卻有個氣勢驚人的名字,這兩者可以說是陰陽倒置, 有違情理。青畫不明白為什麽墨軒會起了讓她學奪天舞的念頭,單憑著想容需要十幾年才練就這事實,讓她在三個月內學會這舞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她好奇,想容更好奇,隻是墨軒卻不打算解釋,隻是舉杯笑道:“喝酒。”


    青畫皺眉道:“可我有師父了。”司空的脾氣,又怎麽可能容得下她另投它門。


    想容笑道:“畫兒妹妹可以隨書閑妹妹稱一聲想容姐姐, 這舞我也尋覓了好些年想找個接班的人, 畫兒妹妹你年紀還不算大,筋骨還未長開,加上天資聰穎,想來入門也不大難。”


    墨軒桃花眼一挑, 笑了:“看來朕沒有挑錯人。”


    想容舉杯噙著笑道:“多謝陛下為臣妾找了有趣的活兒。”


    青畫默默低了頭不再言語, 隻是對著底下的的碎花裙擺小小發了一會兒呆。她實在不太習慣這宮闈之中的你來我往,墨軒與想容一來一去相談甚歡,看樣子是根本不打算給她反駁的機會的。既然如此,她也就順從了。


    書閑性子偏靜,從方才就一直靜默著,時不時打量青畫一眼。見她神色不佳,她擔憂道:“畫兒……”


    青畫抬頭笑笑, 輕輕搖了搖頭。宮闈之中,還有很多事情是她不知道的,她不知道不要緊,書閑卻是要在這高院深宅過一輩子的,她性子軟弱,不知道有多少人和事攔著她的道。


    “郡主不大高興?”墨軒突然道。


    青畫搖搖頭,淡道:“你放心,我不後悔配合。”


    她這條命是撿來的,這世上本來就已經沒有任何人與她有關聯,寧錦早就化為了白骨一堆,剩下的歲月都不過是苟延殘喘。既然選擇了報仇這一條路,她就已經沒了退路。而此生她最有利的盟友就是與她有同仇的墨軒。


    一場接風宴,換來的是另一個任務。距離驗兵典隻剩下短短三個月時間,本來想容已經替她安排好了未來三個月的行程,隻是沒想到第二天青畫就病倒了,發寒發熱,接連昏迷了三天。


    這病,禦醫也說不清個所以然來,隻說是她最近碰了什麽濕寒之氣,多多調理就沒有問題。書閑急得把閑庭宮裏所有的山參靈芝都搬了出來,連墨軒賞賜的一塊辟邪的玉也偷偷塞到了她的枕頭底下,又是讓禦醫房熬燉補品又是把自己宮裏的丫鬟撥了好幾個貼身侍候著青畫。這一切,青畫看在眼裏,也不想多解釋——她知道自己的身體是為什麽會病倒,雖然她向來與毒蟲毒草為伍,但她的身體這六年被司空調理得比一般人要精細得多,出了雲閑山莊又接二連三地中輕毒,那天又在陵香花中過了那麽久,身體自然受不了。


    青畫在床上待了三天,來探望的人也不少,除了幾個希望巴結書閑的妃嬪,還有個人是她沒想到的——柳葉。洛揚一案已經成了定論,是畏罪自縊。他來隻說了一句話,他說:“郡主,多謝那日相助。”


    他還帶了個消息來,朱墨與青雲邊境的國家朗月日益強盛,接二連三派兵騷擾兩國邊疆,青雲太子青持會擇日來朱墨,共商聯軍結盟一事。


    青畫一愣,久久沒有反應:青持,寧臣……他要光明正大地出現在朱墨了?


    她這才明白過來,原來半個月前在攝政王府見著青持,是因為他要來商討政事。大國出使,尤其是太子,為了安全起見總是會和公布的日子錯開時間和道路,恐怕過幾日要來的也不過是個空架子罷。


    再過不久,青持他就會……以真麵目出現在墨雲曄麵前。青畫發現自己有些惡劣地在想,到時候青持會不會當眾說穿自己是寧臣?到時候墨雲曄不知道會是什麽反應。


    “畫兒,你真的打算去找想容昭儀?”書閑的眼裏有焦慮,皺著眉頭看著剛剛下床卻已經收拾完行裝的青畫,眉頭緊鎖,“你的身體才剛剛……”


    青畫咧嘴笑了笑,把枕頭下壓得玉佩拿了出來塞到書閑手裏,眼裏閃過幾抹戲謔:“這個是皇帝送你的吧,你不天天貼身帶著就罷了,怎麽舍得偷偷塞我枕頭底下?”


    書閑臉上一紅,尷尬道:“畫兒!”


    青畫起了幾分調笑,看著滿臉紅暈女兒家神態畢現的書閑,她眨眨眼又把玉佩藏到了身後,彎翹的嘴角露出一絲頑劣的弧度:“你不要,我可就真收下了,改天賣個好價錢去。”


    書閑卻沒有如她意料的那樣更加麵紅耳赤,而是呆呆看著她,連眼神都變成了水塘裏小鴨子一般。她半天沒有出聲,隻愣愣看著,最後歎息一樣地輕聲道:“你啊,好難得真笑。”她明明是最活潑的年紀,脾氣卻和過世的皇後一個樣,少年老成。笑起來那麽好看,平時卻板個臉裝小老頭,笑也是斯斯文文沒有溫度的。


    青畫也微微失神,才記起來她似乎真的很久沒起玩心了,上輩子那個抱著小包裹翹家出走出去跑江湖的假小子寧錦的歲月已經離得好遠好遠。


    書閑笑得有些狡黠:“是太子皇兄要來了,所以開心得轉性?”


    是因為青持嗎?青畫垂眸細細想了想在心裏問自己,一如既往的,沒有答案。


    昏睡三日又休息了一日,青畫自己去找了想容。彼時想容正在她的花容宮裏繡一隻金鷓鴣,見著她上門,她好生驚訝了一番:“畫兒妹妹,你身體已經無礙了嗎?”


    “嗯。”


    想容眼裏有欣慰,她點點頭說:“來,跟我來,我先驗驗你的資質。”


    花容宮與閑庭宮不同,閑庭宮裏處處是假山小溪,綠草如茵,就如同一個小家碧玉一般。而偌大的一個花容宮卻沒有一處綠草萋樹。從前廳到後園,花容宮裏隻有木雕紋刻的精致朱木畫廊,地上是堅硬亮潔的大理石地磚,偶爾有幾處插花的景致也都是些石刻木雕,整個宮裏不見半點江南情調,有的隻是威儀大氣。


    青畫跟隨著想容到了後園,第一眼見著的是一個巨大的大理石砌台麵,幾個台階從地麵慢慢繞到了三尺多高的台麵上。陽光照在上麵,被打磨得光滑無比的大理石台麵有一處反著光。


    青畫不知道這台麵是來做什麽,直到想容上了那圓台,她頓時了然,目光中有了驚豔讚歎的神色——想容穿的是宮闈中妃嬪常穿的那種輕紗,那種紗不是蠶絲製的,而是禦用的工匠用別的什麽東西的絲精心編織而成,比她身上的素紗衣輕薄了不知道多少。在陽光的照射下,她紗衣底下的襯衣上的紋花若隱若現,最最簡單的動作都能牽扯出如同雲彩一樣的韻味。


    然而妙處卻不是她的衣服,而是整個花容宮的構造——堅硬的大理石磚,大氣的木雕石雕,所有的一切都是恢弘堅硬無比的。想容出現在其中,就好像一片混沌之中夾進了一絲光亮,明明是妃嬪中最普通的穿著,此刻看起來卻像是雲彩落凡間,比煙霞還飄渺。


    女子的柔,要用最剛的東西才能襯托到極致。如果把這一切搬到沙場之上,那效果會更驚豔。


    想容站在台麵之上,笑吟吟看著底下若有所思的青畫問:“明白嗎?”


    青畫沉吟片刻,抬頭道:“明白。”


    想容眼裏閃過一次詫異,倏而笑道:“畫兒好聰明。”


    明白有何用呢?青畫暗笑,這跳舞可不是光明白就能學會的,她年紀已經不小,筋骨早就比不了小兒,更何況短短三個月,她真的能夠學會這朱墨舞姿第一的奪天舞嗎?


    想容見她發呆,忍不住催促:“上來。”


    青畫配合地上了台麵,還沒站穩就被想容笑眯眯拉住了手。她似乎是在探究她的筋骨到底如何,一麵拉過她的手一麵用手輕輕按著她的各處關節,從手腕到脖頸,腰腹,腿踝,最後她有些驚詫地退了幾步,從懷裏拿出塊娟帕,站在離青畫六步遠的地方,把娟帕送到了她麵前。


    青畫不明白,眼裏有些疑惑。


    想容解釋:“站著別動,想法子拿到我手裏的帕兒。”


    青畫細細打量了片刻,有些明白了。那娟帕離她有些距離,單單伸手是絕對夠不著的……可是,腳不能動,如果彎腰,就看不見那娟帕,而且會站不穩踉蹌,如果抬頭,手就抬不就壓根夠不著……除非是把渾身上下所有關節都開發到恰當好處。這就是學舞的入門驗資格?


    青畫對自己的身體底線不是很清楚,不過她可以慢慢靠近那兒——隻要把重心穩住了,就能慢慢調整姿勢——一點一點靠近,很意外地,沒有花想象中那麽大的精力就拿到了那塊娟帕。


    想容眼裏的詫異又濃了幾分,她驚奇道:“你不僅筋骨比常人柔韌許多,連這個都和小兒有些類似。”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學奪天舞?”


    “當然。”


    驗過筋骨,接下來的就是正式的訓練。一般的古代傳承的舞多半是以圓潤為上,十個舞裏有九個是以基本的招式“雲手”為基,適當的或伸長或收放,集提、沉、開、放為一體,姿勢圓潤了,舞姿自然而成。可是青畫曾經見過想容跳奪天舞,這個卻不似一般舞蹈,與其說是柔中帶剛的劍舞,不如說是以舞為劍,以柔為剛。


    第一日,想容教了些基本活動筋骨的姿勢;


    第三日,想容開始教起始的動作和舞劍的要訣;


    第五日,奪天舞的招式就已經基本授完。


    可是,遠遠不夠。一個要從小兒學起學十數年才能有所成的傳聞中的舞蹈,怎麽可能短短數日就學成?可是它的招式的的確確就隻有那麽幾招,簡簡單單,清晰明了,就像是軍營裏懸掛在帳篷上的寶劍,外殼陳舊,內力卻是鋒利無比。要想有所成,隻有練習和領悟,一招兩年,兩招四年,隻有這樣去領悟才是傳說中送人入地獄的奪天舞。


    第七日,青畫已經不去花容宮,她就在閑庭宮的後園裏,閉著眼睛去回憶想容的一舉一動,一招一式,然後細細地體味著自己與她的區別——想容有的氣勢她沒有,哪怕她的學習速度已經讓想容瞠目結舌,可是十多年的距離不可能省去,她還是不及她分毫……這樣的舞,三個月後如何上得了勵戰台?


    奪天舞有它自己的魅力,它能讓跳舞的人暫且忘了疲憊,一心一意地沉溺在其中。青畫累極回過神的時候已經是黃昏,夕陽遍天,餘暉灑在閑庭宮後園的柳枝梢頭,蓮池上金鱗碎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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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知是有意無意地,她回過頭看了宮門口一眼,一抹深色的身影就如同輕鴻一般入了眼。


    五月多陰雨,黃昏的時候起了一點薄霧,香桂樹葉上掛了一點點的濕,幾點晶瑩。那個人就站在香桂樹下,眼裏無波無瀾帶了點沉悶,靜靜地佇立著,不知道站了多久。


    青持。


    青畫有些無措,呆呆站在原地。她鮮少看到他正裝的模樣,他喜歡穿著江湖中人穿著的最輕便粗製衣裳,上次相見更是幹幹脆脆穿了夜行衣,這次卻不同。他是堂堂出使和談的太子,穿的是最隆重的太子行裝。她竟然有一瞬間認不出他。


    良久的沉默後,還是青持開了口,他輕道:“青畫,好久不見。”


    好久,是多久?六年還是半個月?青畫一時恍惚,清醒過來時青持已經到了她身邊,就如同……很多年前的那樣。他不大愛說話,是個悶葫蘆,打一下才會響一聲,更多的時候是默默跟著寧錦去闖禍,最後默默地在寧相那兒頂下黑鍋。這樣的寧臣,搓圓了是球,揉扁了是榻,玩耍歇息寧錦都帶著他,直到她再也走不動。


    而如今,他叫她青畫,一個完完全全的陌生人的名字。


    他不知道,青畫寧錦,原本就是同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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