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


    亭中那人顯然也發現了青畫,那人的聲音溫煦如上好的錦緞,聽在人耳裏絲絲入扣卻柔而不膩,比琴音還清了三分。


    青畫卻踟躕立在再也原地不動了,她隻握緊著拳頭屏著呼吸忍下心裏的戰栗——這聲音……化成灰她也認得!她想笑,卻笑不出聲來,隻能揪著自己的衣擺咬牙咽下口中的一絲腥甜。


    世事浮華難測,難道就是這個難測法?


    墨雲曄,她做夢都不曾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和他撞上麵……


    “哪個大膽的敢偷聽!給本皇子出來!”一個囂張跋扈的聲音從亭子裏傳了出來,繼而是一聲轉調,乖戾一掃而空成了滿腔的驚喜,“咦?傻妞畫兒?你怎麽來了?”


    青涯?


    青畫一愣,眼睜睜看著亭中的還有一個身影跳了起來朝她用力揮手,另一人也站了起來,朝揮手的那人輕輕頷首道:“殿下既然有客,我便告辭了。”


    青涯三兩步追上那人腳步:“墨王爺留步!剛才你彈的叫什麽名堂?”


    那人已經遠去,青畫隻能隔著蘆葦依稀見著他一個身影閃了閃,還有隨風送來的他柔和的聲音:“思慕。”


    思慕。青畫徹徹底底記起來了,這曲子她的確曾經聽過的。思慕思慕,這曲子其實是朱墨將士在戰場上的軍樂,她當年還曾經笑話過,說這麽兒女情長的曲子怎麽當戰曲激勵三軍將士拚命?那時候墨雲曄笑而不語。如果不是後來她偷偷溜進了爹爹陪同將軍校驗兵將的隊伍中,聽到了這個叫思慕的曲子的後半段,她一輩子都不敢相信這麽一支纏綿悱惻清麗高雅的曲子後半段會突然變成激揚澎湃殺人不見血。


    爹爹說,前半段兒女情長是讓士兵憶起家中老小安定軍心躁動,後半段才是衝鋒陷陣時候的戰曲,一柔一剛交織,兵士所有的血性都會被調動起來,為情為功名利祿甚至是單純為了殺戮,怎麽都行。


    給思慕譜曲的,就是當時朝中人人稱道的翩翩佳公子,年僅十七的墨雲曄。


    他就是那樣的一個人,當年笑著遞上三月芳菲的墨雲曄又何其不是又一曲思慕?


    “傻妞畫,你到底怎麽了?”


    青涯有些焦急的聲音總算是傳入了青畫的腦海之中,她猛然回過神,看到的是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到了她麵前的青涯焦急的臉。他的眉頭緊鎖,一雙向來高傲的眼這會兒不知為何帶了點惱怒,眸光像是什麽小獸,明明閃爍不定懸得厲害,卻還是死活擺出一副凶惡樣子。


    他到底還是個半大的少年,這副別扭神情要是在平時早就該把青畫逗笑了,隻是她現在卻神情遲緩,什麽都聽不見看不到,她隻是死死抓著自己的衣擺眼色茫然。


    青涯急了,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傻畫兒,你不會又傻了吧?”


    “我沒事。”


    青畫抽回稍許的神智勉強笑了笑。墨雲曄,他就像是一場噩夢,隻要見了他的人就會陷進夢裏。她還以為白白從老天爺那兒偷了六年的性命來,她已經可以和他抗衡,卻沒想過她還是沒有走出六年之前的夢魘。


    青涯見她這樣子更急,似乎手足無措起來,他急急把她的手從衣擺上揪了下來,又笨手笨腳對待小貓小狗一樣地摸摸她的腦袋:“傻妞,誰欺負你了?本皇子抄他九族去!”


    “我沒事。”青畫扯出一抹笑道,“我隻是犯困而已。”


    青涯的臉上滿是狐疑:“真的?你不會是傻病犯了吧?你放心本皇子不會笑話你,本皇子今天心情好,大發慈悲送你回閑怡宮。”


    彼時墨雲曄的身影已經遠到看不清,青畫輕輕鬆了一口氣,看到的是青涯那張囂張的臉上神情詭異,明明甚是關心卻又死活折騰出了好幾分不耐煩。論年紀,上輩子加上這輩子,青畫已經二十有五,比青涯大了整整八歲,他這副神情在她眼裏就成了小孩子鬧脾氣,有趣得緊。


    “困就睡覺去。”青涯六皇子的眉頭皺得比山高,“本皇子最看不慣某些個腦袋不行的還死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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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畫忍著笑道:“知道了,我這就回去。”


    “等等!那個,本皇子最近在學琴,本皇子行事低調,隻告訴傻妞青畫你一個人,不許張揚!”


    低調?青畫心裏還盤桓著的一絲陰鬱被徹徹底底給嚇跑了:這裏是禦花園,來來往往多少人都不知道的禦花園,他在這兒最精致的小亭裏麵,問一個鄰國的攝政王學琴,他居然把這認為是低調?這果然……是青雲六皇子青涯才做得出來的事情。


    “怎麽?你不信?不信我彈……”


    青畫憋笑行了個禮急道:“我回去了。”


    青涯的眼裏快冒火,眼神卻有些飄忽不定,眼看著青畫已經走開了好些路了,他最後隻得從鼻孔裏擠出一聲結論:“哼。”


    時日近午,禦花園中的小溪裏麵的水草已經蘇醒,三千曼饒,青萍結綠。在明媚的陽光下,水是透亮的,浮萍是嫩綠的,所有的一切都水盈盈地煞是好看。青畫本就穿著一身綠衣服,她沿著小溪走,因著背對著陽光,她身周便籠了一圈光暈,不經意望去,就像差點兒就會融進溪景中一樣。


    青涯難得安靜地看著,眼裏的盛氣淩人不知道什麽時候消磨殆盡了,隻是透著一點點澄亮與執拗。他隻用眼角掃著那越來越遠去的背影,卻又下不了決心完全扭過頭去,直到再也看不到了才咬咬牙跑回亭中把琴一抱就要走,一轉身卻碰上個意想不到的人。


    “墨王爺?你不是已經走了麽?”居然是去而複返的朱墨攝政王墨雲曄。


    墨雲曄萬年恬然的神情難得的有些異樣,他又進了亭子,邁著有些紛亂的腳步在亭子裏繞了好幾圈,才在亭子的角落裏蹲下身撿起了一個東西緊緊捏在手裏,臉上的表情很是怪異,像是明明厭惡到了極點,卻又藏著一絲剔透謹慎。


    青涯看著傳聞中溫文儒雅氣質出眾的朱墨攝政王這副難得的神情有些揶揄,不免好奇地多看了一眼他手裏的東西:那不過是個普通的玉鈴鐺。如果硬要說有什麽特別的話,那就是那鈴鐺的玉質應該是紫玉,和他頭上的束發是同個質地的。雖然說價值不菲,但放皇家倒也不是什麽稀罕物。瞧著墨雲曄盯著那玉鈴鐺的神情,青涯癟癟嘴,不予置評。


    “墨王爺喜歡紫玉?”青涯挑眉道,“我青雲有處礦藏專產紫玉,墨王爺方才指點本皇子談琴本皇子很感激,改天本皇子找幾個人手給墨王爺送個十斤八斤過去朱墨,王爺愛雕什麽就雕什麽,戴不了看不喜送人。”


    墨雲曄斂眉一笑,輕輕搖了搖頭,小心地把那玉鈴鐺放回了懷中口袋。


    青涯於是了然地眯眼笑:“怎麽,情人送的?想不到墨王爺還是個癡心人,難得難得,那女子真是福氣。”


    普普通通的一句調侃,墨雲曄卻突然變了臉色。他剛剛才鬆懈下來的神情忽然之間繃緊了,臉色有些蒼白,眼色卻是極其淩厲的,就像六月雷雨前的閃電,隻一眼就讓青涯發怔了。


    “本王還有些事,告辭了。”墨雲曄淡道,轉身就走。


    說錯話了?青涯看著他的背影仔細思量著,難道不是情人送的?他想回頭找那傻妞青畫笑話一下這件事,卻沒想到一轉身,忽然一陣昏天暗地……


    ***


    皇帝大壽,午宴排場自然是大得驚人的。


    青畫赴宴之前在房裏踟躕了好半天,終於下定決心把幾個劇毒的藥帶在了身上——如果,如果到時候真的有機會的話……她會毫不猶豫地讓墨雲曄填命。她已經管不了什麽好酒慢慢釀了,她隻是見了一個背影就慌張心跳,好酒細釀恐怕隻是個幻想而已,她也許壓根就不是墨雲曄的對手。


    不管怎麽樣,她都要他為寧府上下償命。


    然而那場盛大的宴會,她仔仔細細找遍了外使聚集的每個角落都不見墨雲曄身影。


    她找到了青持,猶豫著開了口:“太子,你可知道朱墨的使臣去了哪兒?”


    提起墨雲曄,青持臉色陰沉得嚇人,半晌才冷道:“已經走了。”


    因為朱墨有急事,墨雲曄早就走了,上午在禦花園裏應該是他最後待的時候。青持把這事實告知青畫後就走了,青畫蹲在地上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老天爺給人機會從來都是這麽的吝嗇,有時候機會真的是擦著你路過的。如果上午在禦花園她下得了決心動手的話,憑“青畫”現在的功夫,其實還是有機會可以殺得了墨雲曄的啊……隻是因為她一時的惶恐,居然就真的錯過了絕佳的機會。


    “你怎麽了?”


    一個低沉柔和的聲音在她頭上響了起來。青畫茫茫然地從膝蓋中抬起頭,看到的是青持不知道什麽時候又折了回來,就站在她身前看著他。陽光有些刺眼,他的身影投射下一片陰影,正好為她遮住了那刺眼的陽光。


    寧臣,這個名字很多年前寧錦經常叫:寧臣,幫我把鏡子拿過來;寧臣,別那麽窩囊,打回去;寧臣,別生氣;寧臣,抱我去曬曬太陽吧;寧臣……我都還沒哭,你哭什麽啊……


    青持微微皺眉看著有些狼狽的青畫,踟躕道:“你不舒服?”


    青畫知道自己手裏捏著的是劇毒的藥,隻可惜它們都還沒派上用場。她茫茫然地看著眼前這個和記憶中完全不同的男人,一瞬間的光芒卻讓她分不清歲月到底幾何。她目光有些渙散,隻是呆呆盯著光暈中的高大身影,猶豫著喃喃開口:“寧臣……”寧臣,寧錦居然白白浪費了好機會,你說,寧錦傻不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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