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場賭局,青畫慘敗。


    太子還沒等到皇帝壽宴就已經慘遭不測,整個皇宮的宮燈都換上了白紗,所有的宮女太監都人心惶惶,害死太子的凶手尚未找到,每個人都生怕一個不小心就給自己惹來殺生之禍。而整個宮中最讓人毛骨悚然的地方自然是太子的生母在的鳳華宮。鳳華宮是皇後居處,向來是四季花開繁華如錦的,太子的死卻像是秋日的寒風,一下子把整個宮帶入了冬季。


    皇後是個要強的女人,隻是失去唯一的兒子的打擊依舊摧垮了這個母親。青畫小心翼翼邁進鳳華宮的時候,見到的是鳳華宮裏所有的太監宮女都聚攏在了院中,每個人臉上都是一副慌張模樣。他們聚集在一起等著宮中傳召,不敢走開不敢鬆懈,卻也沒有人敢進到正殿裏麵去探望那個依舊有些歇斯底裏的母親。


    小姿拉著青畫的手往後退了些,看了宮裏的情形猶豫道:“小姐,不如我們改天再來?”


    青畫沉默不語,隻是輕輕鬆開了小姿的手往正殿裏麵走。她是今天早上得知太子的死的,就在前天,她才親手把信交給了皇後,她還記得皇後當時立刻派人加緊了太子飲食的戒備和太子宮的看守侍衛,隻是短短兩天,一條被人嚴加看管著保護著的人命就這麽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了。宮廷內鬥不像她上輩子闖過的江湖,江湖雖然腥風血雨卻是實實在在的拚殺,宮廷裏殺人從來是不見血的……


    驀地,她想起了司空含笑的話語,他說:你是棵奇特的苗子,叫先生我就教你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叫師父我就教你別的皇宮裏學不到的東西,你想好了嗎?


    鳳華宮的殿門實在是有些沉,青畫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推開了那扇門,連帶著把外頭的陽光也帶了一些進殿。她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坐在最高的位置上的女人,她沒有像尋常人那樣大哭大叫,也沒有披頭散發狼狽不堪,她幾乎是打扮得端莊秀麗的……就和她出現在文武百官麵前的時候一樣,儀態堂堂。柳眉,鳳眼,朱唇,朝服,沒有一處不精致,沒有一處不威儀。


    青畫把小姿關在了門外,輕手輕腳靠近那個雕像一樣的女人:“皇後……”


    皇後不動不響,目光中沒有脆弱,甚至沒有一絲晦澀,她隻是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俯瞰著殿內的一切。


    “皇後。”


    青畫偷偷揉了揉自己的胸口,她有些透不過氣了。這個女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青畫’唯一的親人,而她早就知道太子會被毒害,卻沒能阻止……這種無助的挫敗感讓她想起了上輩子還是寧錦的時候,她也曾經試圖從墨雲曄手上把父親救出來,可是事實上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墨雲曄把“意圖謀反”的帽子扣到了父親頭上……


    “畫兒,你來了。”皇後發現了她。


    “嗯。”


    皇後露出幾許笑容,朝她輕輕招了招手:“畫兒,到本宮這兒來。”


    青畫稍稍發愣,猶豫了片刻還是乖乖上了後座,在皇後騰出的地方輕輕坐了上去,抱住皇後的腰。她不知道皇後這麽做是什麽用意,隻是如果能讓這個幾乎可以算作她母親的女人輕鬆些,無論是什麽她都會去做。


    “畫兒,你太子哥哥走了。”


    “嗯。”


    “本宮知道是誰下的毒,本宮沒有證據,可是本宮遲早會讓他付出代價。”


    “嗯。”


    “畫兒,宮中的事情太複雜,有時候要看準一個人抓住了。有時候啊,看對了也不一定抓得住。本宮本以為一切都已經安好了的……”


    “皇後……”


    “畫兒,本來,本宮是想讓你嫁給太子的。”皇後摸了摸青畫的頭輕道,“你是個好孩子,傻便傻,起碼不會與本宮來爭這後宮權勢。我們可以像真正的一家人……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青畫心中震動,眼眶濕了:“我,陪你。”


    “畫兒,你記著,太子走了就是下一個皇子繼任,老二他是沒機會了,你記住老三的名字,他叫青持。”皇後的笑容忽然變了味兒,淒清無比,她輕輕把青畫的腦袋攬進了懷裏,在她耳邊輕道,“畫兒,老三幾年前與陛下鬧別扭去了朱墨國,這次壽宴他就會回來……你記著這個名字,跟著他,本宮不知道能護你到什麽時候,你跟著青持吧。”


    青畫不敢出聲,隻是把腦袋埋在了皇後的膝蓋上輕輕喘氣。這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女人終究是人上人,她即使失去了兒子悲痛欲絕,卻還是可以冷靜地分析著所有的事情,並且為她安排好一切。


    “畫兒,你記著,活在宮中一定要有保命的技藝,本宮給你找的先生……不是尋常人。他既然看得中你,你就一定不是個無用之才。青持與司空,算是本宮答謝你這幾年帶給本宮的溫暖與快活。你,走吧。”


    皇後的話說得很是決絕,青畫幾乎找不到任何反駁的理由。她輕輕歎了口氣看著眼眸裏已經再無剛才的笑意的皇後,很識趣地從後位上走了下來,慢慢踱步到了殿堂中間,抬起眼仰望著皇後——鳳華宮裏雕欄畫柱奢華至極,處處錦繡,皇後坐在她那個不知道多少人眼巴巴望著的高位上,臉上的神情威儀萬分,同時也是不帶半點兒生氣。


    青畫隱隱感到些什麽,她凝望著那個遙遠的女人,對著她屈膝跪下了,恭恭敬敬叩了兩個個頭,抬起頭睜大眼睛看著她開了口:


    “皇後教誨,青畫銘記於心。以後青畫行走宮中一定時刻記著皇後的話,保全自己的性命,保全青畫珍惜的人的性命,青畫會和司空師父學習。”她微微停頓喘息,重重地磕下第三個頭揚聲道,“青畫叩謝皇後照顧,青畫……一定會好好的,絕不辜負皇後期望。”


    一句話,字字清晰,卻是出自一個癡兒的口中。青畫不知道如果別人見到了這副場景會不會嚇得說不出話來,她隻知道眼前的這個女人不會。她說完長長的一句話,抬起頭看著皇後,眼色清明,不帶半點朦朧。她不知道此刻這個舉動到底是福是禍,隻是她突然覺得如果再對這個真心誠意對待自己的女人隱瞞,未免太殘忍了些。


    皇後靜靜聽完了她的話,她的神情很奇特,像是在哭卻明明也同時在笑,她的眼裏迸發出一絲璀璨的光芒,有些疑惑有些瘋狂,更多的卻是悵然。她默默盯著青畫,像是忽然醒悟什麽時候倏地從座上站起了身,扶著椅座柄兒輕輕笑出了聲,臉上的表情有些執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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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好……畫兒,你做得很好。”


    這是那天皇後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也是皇後一生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就在那個冬天,太子離世的第三天,青雲的皇後服毒自盡。宮中傳聞,她臨終之前咬破自己的手指寫了一份血書,指認二皇子青旭是殺害太子的凶手,因為苦於沒有證據,她以死明誌,以求皇上明察。


    算日子,正好是立春。寒冬過去,春未暖花未開。


    彼時青畫正在閑怡宮,小姿來報這個消息的時候她隻是呆呆看著鏡子沉默了一天,第二天她就早早地起了床,對著鏡子把自己整理整齊了,一個人跑到了禦花園。


    禦花園裏的迎春花已經抽芽,碧水潺潺,綠意已經泛濫。她抓著自己的衣擺在花園裏兜兜轉轉了好幾圈無果,終於下定了決心扯開嗓子喊:“司空!”


    下一刻,司空就出現在了她的身前。他依舊是薄薄的衣衫,滿頭銀發,眉宇間帶著一兩縷讓人看不透的神情,嘴角微微上揚。


    他微笑道:“想好了?”


    “是。”


    “那麽,你的決定呢?”


    青畫垂眸笑了笑,埋頭看了一眼還算幹淨的地麵,一聲不吭地跪了下去:“師父在上,受徒兒一拜。”


    這是她第一次不裝傻不充愣,正正經經地和司空談話,她不知道這個奇怪詭異的人到底可以教她什麽,隻是這些日子發生的所有的事讓她漸漸開始明白,她為自己鑄造的蝸牛殼恐怕已經承受不了老天爺的玩笑,她必須麵對現實了——青畫已經死了,寧錦也死了,她不是青畫也不是寧錦,她是個全新的青畫,她擁有著寧錦靈魂與……仇恨。


    幾天前的那場夢不僅僅是夢境,它也是現實,一段被她故意遺忘了的現實。她把那段記憶封存了起來,企圖忘掉上輩子深愛的人親自給她喂下□□時的痛徹心扉,用這個來麻痹自己當一個十歲癡兒。是司空做了什麽,讓那段記憶又血淋淋地呈現了,逼她不得不正視自己——


    她不是賢良淑德,逆來順受的弱女子,她曾經是寧錦,那個會抱著包袱扛著劍仗著三腳貓功夫闖江湖的寧錦,那個曾經有仇報仇,有冤報冤,快意恩仇的寧錦!


    她這一跪不僅是跪司空,更是跪自己的過去。逃避了那麽久那麽久,是時候……重新開始了。


    “好徒弟。”司空終於完完全全笑了。


    那是青雲顯帝三十年,立春,晴空萬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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