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得知師父百草子要離開自己,雖然白天李山河還是跟著陸齊光拚命地修行,但每當深夜的時候,李山河總會看著百草子那張蒼老的麵容黯然神傷。


    百草子要離開的事情,除了百草子本人,整座昆侖山目前隻有李山河一人知曉。


    用師父百草子的話來講,就是既然事已至此,也就沒必要再給身邊的人帶來一些額外的痛苦了,隻需在離開的那一日讓他們告別一下即可。


    起初,百草子也打算瞞著李山河,然而那個晚上,當李山河直接問起時,百草子這位從不欺騙自己徒兒的師父,怎能忍心說謊呢。


    再後來,百草子覺得當初讓李山河知道這個消息也挺好的,至少對於這個昆侖山上唯一戀戀不舍的徒兒,也能夠讓他早一些適應起來。不知為何,得知消息後的李山河,並沒有故意拖延學醫的進程,去耽誤百草子下山的日子。


    很多年以後,用李山河的話來講:“當師父說出口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了師父要走的道,我總不能再像從前那樣在師父的麵前無理取鬧吧。師父要走的道,真的很遠,我真的好怕他走不到,所以眼下我真的不忍心再浪費師父的時辰。”


    其實吧,作為擁有一身好醫術的百草子,並不是有一個好脾氣的老人,百草子也算不上是一個有好耐心的師父。但自從三年前,百草子收下李山河為徒後,這位老人便把這輩子所有的好脾氣和好耐心,都用在了這個徒兒身上。


    直到後來這位老人下山的那一刻,老人還是覺得有些遺憾,平日裏自己對這個徒兒還是凶了一些。


    “師父,我回來了!”從天台上剛剛修行完的李山河,興衝衝地推開了門,人還沒出現,聲音就已經傳到了屋子裏頭。


    越是臨近百草子下山的日子,這個不過年僅十五歲的少年,臉上就越是表現出一副平安喜樂的樣子。他隻是想告訴屋子裏的這位老人,不要為自己的徒兒擔心了,因為他的徒兒已經長大了。


    換句話說,或許這位少年已經懂得將喜怒哀樂埋在心裏了。


    “山河,你回來了?”在一張八仙桌上忙碌的百草子,隻是輕聲應了一聲。


    今日的屋子裏,可沒有熱氣騰騰的藥浴,木桶裏麵似乎是空的,這讓李山河不禁有些好奇起來。這三年多的時間裏,還是頭一次見到空空見底的木桶,一時間李山河竟有些不習慣。


    隻是還沒等李山河說話,百草子便緩緩抬起頭來笑著說道:“山河啊,這三年多的日子裏,《百草經》上麵的醫術你都學完了,就連為師的針刺術,前幾日你也已經學成了。為師身上的這一身醫術啊,算是都已經教給了你。”


    “師父!”李山河輕聲念叨,似乎突然有些難過湧上心頭,隻是沒有露在臉上。


    百草子捋了捋胡須笑了笑說道:“今夜為師要傳授你這三年來最重要的一課,也是為師下山前傳授你的最後一課,今日的這一課不僅需要你全身心地去學,還要自己小心翼翼地動手,容不得半點馬虎。因此,今日便不讓你進行藥浴了,反正將來你有的是時間。”


    聽完百草子的這一番話,李山河知道今日的這一課必定是十分的重要,當即是連忙點頭道:“弟子全聽師父的,不知師父今日要傳授徒兒什麽?”


    百草子隻是從腳下的一壇酒裏取出了一張獸皮,輕輕地放在八仙桌上,將其小心翼翼地鋪展開來,淡淡地說了三個字:“易容術。”


    “易容術!”李山河頓時驚歎道。


    看著桌子上麵的這一張獸皮,李山河的眼底閃過輕微的詫色,詢問道:“師父,您手上的這一張獸皮不會是人皮吧?”


    “哈哈!”聽到李山河的這個疑問,百草子不禁笑出了聲。


    此刻的李山河,眼睛裏夾雜了濃濃的打量,也不知師父的一聲大笑是默認了呢,還是別的意思。


    隻見百草子笑著說道:“你這個小家夥,平日倒挺聰明的,今日怎麽會問這個問題呢?在你眼前的,隻不過是一張豬皮罷了。”


    聽到百草子的這番語氣,李山河才長舒了一口氣歎道:“還好用的不是人皮,隻是師父拿出來的這張豬皮可太像人皮了。”


    “那是自然,要是一眼就看出了豬皮,那這張豬皮做成的易容術也就失去了意義。”百草子笑道。


    隨後,百草子朝著李山河語重心長地解釋道:“易容術的第一步便是尋找一張獸皮,最好是豬皮,因為豬皮的表麵和咱們人的皮膚是最接近的。接下來,我們就要根據所做人的臉形,切出相應的形狀,切的時候要盡量切得大一些,因為到時候製作的過程當中豬皮會縮水。切好了之後,就要把這張豬皮用酒來泡過,也就是,剛剛為師為何從這壇酒裏取出了這張豬皮。”


    “師父先前說過,酒能用來治病,也可以釀成藥酒,隻要是用酒釀成的藥酒能放上數十載,想必這張豬皮放在酒裏,定是為了最大限度地防止它變壞吧?”李山河托著腮若有所思地說道。


    “你這小家夥,果然是一點就透。”百草子眼眸子陡然地亮了亮。


    “師父,您開玩笑了,這都是您教導有方啊。”李山河諂媚地說道,麵帶笑容。


    然而,盡管李山河一直保持著如此懂事的笑臉,百草子仍然心生憂慮,感到有些放心不下。


    百草子接著說道:“泡好了之後,就開始進行刮皮,用刀把這張豬皮背麵的脂肪去除,盡量在不破的情況下把豬皮刮薄一點,好讓這張豬皮看起來更像人皮。然後在豬皮的正麵貼上毛發,也就是人的眉毛、睫毛、胡子等。”


    百草子一邊向李山河耐心地講述著,一邊拿起桌上早已一字鋪開的九把骨刀,隨後九把骨刀在百草子的手上,如行雲流水一般,在這張豬皮上麵來回穿梭。


    不過一炷香的時辰,一張和人皮十分神似的豬皮便出現在了李山河的眼前。


    “師父,這也太厲害了吧!這張豬皮簡直和人皮有模有樣!”李山河大聲感慨道,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直直地盯著百草子手中的這張“人皮”。


    不過下一刻,李山河便皺了皺眉上前問道:“可是師父,雖說這張豬皮已經十分神似了,但如何才能貼在人的臉上呢?”


    易容術,自然是要將人的麵容改變才算是易容術,李山河自然是知曉百草子手中的這張豬皮,接下來是要貼在臉上的。可是這麽大一張豬皮,要如何才能在人的臉上貼住,而不掉落下來呢?


    要知道,普通人也就算了,像他們昆侖派這樣習武練劍的人,定是要活動筋骨的,到時候這張豬皮還要牢牢地貼在臉上,當下李山河著實是有些驚訝。


    隻見百草子微微一笑,便緩緩道來:“山河,你剛剛所問的這個疑惑,也就是這易容術的最關鍵一步。世人皆知魚肚子裏有魚鰾,卻不知如何使用魚鰾,經過蒸煮之後的魚鰾,能做成黏性很強的膠水。接下來我們就用這個膠水,塗抹在這張豬皮上麵,切記!一定要抹勻了,最後貼上的豬皮才能算是惟妙惟肖。”


    隨後,百草子對著銅鏡,開始朝自己的臉上緩緩地貼上這張豬皮……


    “師父!您!您……”看著銅鏡麵前的百草子,李山河睜大了眼睛,一臉的驚訝,就差眼珠子掉下來了。


    “哈哈,為師想來想去,還是按照你的模子做一張吧,這樣能夠讓你印象更加深刻一些。”百草子笑了笑,試圖準備去捋胡須,才發現眼前的自己早已沒有了胡須。


    “哈哈!”


    屋子裏傳來,師徒二人爽朗的笑聲……


    這一晚,李山河在百草子悉心地帶教下,拿起了一旁的骨刀,在一張豬皮上麵小心翼翼地雕刻著……


    這一宿,屋子裏的燭光不曾熄滅,而燭光前那位白發蒼蒼的老者,也是孜孜不倦地和這位少年講解著易容術裏麵的精髓所在。


    直到天上的那一輪明月漸漸地開始黯淡,這位少年終是抵不住倦意,緩緩地趴在了八仙桌上麵熟睡過去了。


    看著燭光下睡過去的少年,百草子那深邃的瞳孔裏幽幽地泛著波光。


    下一刻,這位白發蒼蒼的老人,便從懷裏緩緩地取出了一本厚厚的書和一封有些褶皺的信,輕輕地放在燭光下。


    待老人從床榻上拿起了一床被褥,輕輕地蓋在少年的身上後,確定將少年的身子蓋得嚴嚴實實,老人才從床榻下取出了似乎是早已準備好的一個包袱,朝著屋外緩緩走去。


    微風陣陣吹來,風不大,卻是吹亂了這位老人的發絲,老人原本剛要踏出屋外的那一步便停在了半空中。


    老人緩緩地轉過身來,再一次深深地看了一眼趴在八仙桌上熟睡的少年,便走出了屋門,將屋門輕輕關上後,頭也不回地朝著院子外麵大步走去。


    隻是老人不曾知曉,在他剛剛邁出院子的時候,屋子裏的那位少年卻是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那一日的昆侖山上,蒼茫茫的雲海,在黎明前顯得有點寂寞,遠處逶迤的山,披著一片沉鬱的深藍,它們靜靜地等待著,等待著那片明麗的曙光。


    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背著一個破布縫合起來的包袱,朝著昆侖山下緩緩走去。


    當守在山門處的昆侖弟子問起這位老人時,老人隻是淡淡地說了一句,這座昆侖山困了他大半輩子,現在他隻是想下山,去看一看這千姿百態的天下……


    當百草子下山的這個消息,被山門的守山弟子傳到大長老的耳朵裏時,大長老的整個人都輕輕地顫抖了一下,似乎在這一瞬間蒼老了許多,貌似再也沒有當年出關時的那樣神采奕奕了。


    沒過多久,整個昆侖山便點燃了千百縷燭光,大夥紛紛是驚訝不已,他們不明白為何這個在昆侖山待了數十載的老人會不辭而別。他們也猜不透這位老人,明明都已經一把年紀了,卻還要折騰自己的這一副身骨子學別人下山遠遊。


    要知道,這位老人可是沒有一點修為啊,也不會一點武功,在這兵荒馬亂的年代,出去得多危險。老人的這一次下山,昆侖山上不明白的人太多了,但唯獨下山的那個老人,此刻心中一片明亮。


    那便是,老人他自己要去走的道啊!


    另一邊的房間裏,那名少年終於顫抖著將放在眼前的信件打開。


    “師父,您的字寫得真是太難看了!簡直醜到讓我都難以辨認,我必須睜大眼睛才能勉強看清楚一些內容。”少年坐在八仙桌前,顫巍巍地抓著手中的信,不停地念叨著。


    “山河啊,當年打開這封信的時候,為師已經在下山的路上了,為師知曉你並未睡熟,但你卻沒有醒來攔住為師,或者說是沒有和為師最後來一次告別,這可能就是咱們師徒倆達成的默契吧。為師膝下無子嗣,這些年來早已把當成了自己的徒孫。為師的這一身醫術,如今也都已經傳授給了你,為師甚是欣慰!”


    “如果說當初收你為徒,為師是你山河的造化,那麽你便是為師暗淡日子裏的一道光。為師,此行一去,多半是不會再回來了,人生哪有這麽多回頭路,再說了為師也不要走這回頭路。正所謂,凡人不過百年,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勿念為師,小山河。”


    這一刻,少年的心裏明白到,師父這一趟下山,此去一別,便是一生。


    那一瞬間,少年眼前的那一團燭光,變得很大,明明眼前的燭光十分明亮,卻已經看不清手中這封信上麵的字跡。燭光也燒得很紅,滾燙的臉上不知是被燭光照紅的,還是少年情到深處不能自已……


    “師父!師父……”少年的聲音裏,有些嘶啞。


    屋子的門被輕輕地吹開,一陣微風吹過,八仙桌上麵的那本書被緩緩翻開……


    《尋經點穴》:上麵記載了這位老人對人體裏各種經脈和穴位的研究記載。名字取得很俗氣,卻是讓李山河受益一生,後來李山河行走江湖時施展出來的“點穴術”,便是從這本書上麵感悟而出。


    用百草子的話來說,他隻是一個學醫術的老頭,可不敢高攀那些吟詩作樂的大風流詩人,醫書嘛,總歸還是實用一些就好了。


    書裏的內容就如書名,每一處記載,上麵都解釋得十分詳細,似乎這位老人,很怕自己不在他徒兒的身邊,徒兒會看不懂這書上的內容。


    至於那本《百草經》,老人總算是帶走了。用老人的話來講,這一次下山,除了要去看一看師父眼中的這個天下,還得給《百草經》的後麵幾頁抹上濃厚的一筆,隻有這樣他才對得起師父當年的苦心傳承。


    或許,這就叫有始有終,也叫有傳有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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