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燕認真想了想,點點頭,白皙的臉帶點紅,拉上了換衣間的簾子。奶茶店就在衣服店的旁邊,沈平格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連燕會在那個時候逃離。他買了奶茶回去,換衣間裏卻是空蕩蕩的,新衣服掛在鉤子上,他像是跑得倉促,急於離開他的身邊。那天下午,沈平格一直都在跑,卻沒有出聲叫他的名字,他像是在捉一隻麻雀,過分的聲響會把麻雀驚走。半小時之後,他在荒涼的河畔找到了連燕,親眼看著連燕爬上高高的橋梁,露出手腕處的白色繃帶。手裏的一盒藥丁零當啷的響,這妨礙了他的動作。如果他沒有及時趕來,那一切會變成什麽樣子?像上個月連燕在暴雨中的自殺,他辜負了一場酒局,在努力朝那裏趕,卻還是趕不及。瘋了,或者失控了,頭頂的陰雲風雨淋了他一頭,撞開門的時候,血液卻還是流了很多,紅豔而明亮的,弄濕了床單和地麵的報紙碎,連燕隻是安靜地閉著眼睛。好像全世界都在哭,所以雨聲瓢潑,率性直白。但這次他趕上了,連燕來不及吃下那盒藥,也來不及投入冰涼肮髒的河水中,就被他攔腰抱下,兜裏的剩下兩盒藥也掉出來,藥片摔到地麵上,成了一場無法消融的雪。他們滾在肮髒的地麵上,狼狽得很。連燕奮力地想要掙脫開他,開始大哭,嗚咽著哭,甚至用親吻臉頰來討好他,比劃說:哥哥,你不要拉著我了。又隔著短袖薄薄的衣料去咬他的肩膀,可沒什麽力氣,他慢慢抱住沈平格的脖頸,哭得抽抽搭搭,沈平格撫摸他的後頸,低頭看他,聲音沙啞:“你隻是生病了。”連燕不說話,幾乎要喘不過氣來。“病會好的,都會慢慢好的,”沈平格眼睛發紅,偏過頭去,嘴唇觸碰到他的耳朵尖。這兒分明那麽寬廣,他們卻抱得很緊,好像天大地大,不過剩下他們兩個人,“就當為了我活下去,好不好?”連燕靠在他胸口處,一邊打哭嗝,一邊點頭。這件事情似乎隻算得上那天的插曲,除了衣服髒一點,其餘沒什麽不同。中午沈平格給他煎了牛排,吃完飯之後又去吃藥。他牽著連燕的手,去書房裏拿藏在抽屜的小盒子。“你來書房翻過好幾次吧,”沈平格拿出黑色盒子,打開,“怎麽沒發現這個?”裏麵放著一枚鉑金戒指,沒有任何裝飾。連燕有些茫然地看著那個戒指,伸手碰了碰,又很快縮回手。“你說你壞不壞啊?把戒指藏在衣櫃裏,離開別墅的時候也沒有帶走,”他們坐在毛毯上,外麵金色的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澄澈明媚,鉑金戒指折射出光來,“搬家的時候我才找到的,藏在你的筆記本裏。”連燕糾纏著手指,睫毛輕顫,他抬眼看沈平格,眼裏是明顯的不安。沈平格當著他的麵戴上了戒指,尺寸有些大,在右手無名指上晃晃悠悠。他張開手指,光線於是穿過指間,在毛毯上也投下手的影子。連燕輕輕扯了扯他的袖子,搖頭,比劃說:太便宜了。“要收回去啊,”沈平格往前傾了傾身子,他們離得很近,呼吸都能感受到,溫熱的,“那我也送你一個便宜一些的,這樣就算扯平了,我們都是小氣鬼。”裏麵的含義過分明顯了。但如果可以,他會給連燕買一枚戒指,金色、銀色、鉑金、塑料——如果連燕喜歡,鐵的也可以。沈平格攏住了手,手心緊張到出了汗,盯著連燕的眼睛。但連燕隻是低垂下眼睫,手指戳著毛毯上細軟的毛,半晌後搖搖頭。桌子上的白紙拽下來,連燕找了隻筆,在上麵畫了一條橫線,一個……一個倒錐形的懸崖。沈平格不合時宜的想,連燕或許在畫畫上有天賦,他的葉子畫得很像。懸崖兩段畫了兩個小圓形,連燕攥緊了筆杆,又忐忑地抬眼看他。沈平格指了指兩個小圓:“這個是你,這個是我。”連燕點頭。他們仍處於一種搖搖欲墜的邊緣,在一個倒錐形的懸崖上分居兩端,要保持一定距離才不會從懸崖跌落。中間的空白消融得很慢,那什麽時候才能徹底消融掉?沈平格長舒了口氣,朝後撐著身子,側目朝他笑,心裏突然想,那他什麽時候才能正大光明的和連燕接吻呢?”不知道。但他們尚且年輕,歲月於他們而言不是問題,隻要活著——隻要活著,一切都可以迎來答案與結局。·舍曲林吃了兩周後停藥了,連燕的心理狀態比以前要好一些,藥物掌握他的思緒,也按期去做心理谘詢和身體檢查,張牙舞爪的負麵情緒壓製住了,至少現在不會撒謊去自殺。九月份沈平格開學,盡管不願意把連燕一個人放在家裏,但似乎也別無他法,連燕怕生,聘請保姆也顯得並不可行,連燕再三朝他保證過,手語比劃得很慢:我不會去死,你放心好了。“那你記得麵條放在冰箱裏,青菜洗好了放在櫃子裏的盆裏,打雞蛋的時候如果碎了也沒關係。算了,我給你中午叫外賣吧,”沈平格歎了口氣,總覺得自己囉裏囉嗦,“晚上就回來了,要等著我。”連燕乖順地點頭,朝他擺擺手,目送他離開。沈平格對連燕的要求僅僅是活著。而連燕對沈平格的要求則更為簡單一些。一些小事,譬如晴天的時候和他出去散步,秋天要到了,坐在路邊水果攤旁邊做個夢,夢裏也是橘子的酸甜味道。譬如雨天的時候不打傘,冒著感冒發燒的危險去淋場雨,連燕往往在這種時候笑得更開心。再譬如做飯的時候多放點辣椒,小米椒最好。他手腕的白色繃帶在九月底的時候拆掉了,傷疤成了白色,留有不可消泯的痕跡。連燕嚐試在初秋的時候穿上短袖,鏡子裏的他並沒有變瘦,反而胖了些,連燕恍然認不得自己,嚐試挑了挑嘴角,又不自在地收了笑容。身上的病還沒好,連燕的情緒仍不穩定,有時晚上噩夢會將他驚醒,也會無由來地哭,但沈平格往往同他一起醒來,他們抱在一起,渾身都是熱汗,沈平格扣著他的後腦勺,似乎還沒有完全醒過來:“你知道為什麽我們會一塊醒過來嗎?”“因為我們做的夢是相通的,我隻要在睡覺前叫幾聲你的名字,就會和你做一樣的夢,”哄小孩的調調,沈平格倒是說得認真,在笑,“相信嗎?”連燕抬眼看他。“你也試試,在心裏叫幾聲我,或許你也會和我做一樣的夢,”沈平格輕輕撫摸他的頭發,“我們就可以一起做很好的夢了。”這種迷信言論在夜晚能發揮最高效用,連燕照著他說的做了,在心裏叫了十七聲“哥哥”,像數綿羊,明明計劃叫二十聲,卻在第十七聲睡著了。並沒有好夢,睡眠裏什麽都沒有,是白白柔柔的雲端。十月過去是十一月,十號也遲早會到來。這種既定的規律是真理,沈平格卻不知道如何麵對這份真理。沈逸明死亡時急診室亮起的紅燈好像是昨天,連燕還跪在床邊哭,急促的腳步聲戛然而止。沈逸明死了一年了。怎麽會是一年呢?分明覺得過去了八年、十年,甚至半個世紀!痛苦把回憶線拉長了,煎熬而漫長,像一條扯得很長的橡皮筋,斷掉的話會疼得厲害。連燕也沒有提起生日的事情,他們都默契地保持緘默。十一月十號那天沈平格甚至還有晚課,下了晚課,在校門口看見連燕的時候,沈平格嚇了一跳,似乎回到了一年多前,連燕每次下了火車都會在校門口等他,背著書包,目光期待而明亮。“你怎麽來這兒等了,”沈平格攥住他的手,手有些涼,“等很久了嗎?”連燕搖搖頭,他們拉著手,在十一月冬日裏出了手心汗,白天天氣很好,夜晚月亮也明亮,銀白的光線在地上生出脈絡來,像脈搏一樣,在風裏跳動。上了十四樓,開了門就聞到香味兒,沈平格錯愕地看著餐桌上的麵條,一碗精致的麵條,除了有些坨了,其餘沒有什麽不好的,還有煎蛋,沈平格不喜歡蔥花,所以用了肉丁——哦,還有些涼了。沈平格試探說:“你給我做的嗎?”連燕點點頭,拿出準備好的紙條,塞進他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