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未明躬身受教,卻也無計可施,師兄的話雖然說得委婉,其實是說他學武練功時日尚短,能有如此進境,已是大出意料之外,何必貪心不足。


    他雖自怨自艾,卻不願淪為荊棘練功的沙包,在穀中提心吊膽的躲躲閃閃,被無瑕子看在眼中,左右無事,便又指派給了東方未明一樁事情。


    說是事情,其實也是小事一樁,無瑕子講起昔年的一樁行俠之舉,不由得甚是得意。


    原來無瑕子三十年前,在峨眉山談經論道之時,碰上了一夥盜匪,這群盜匪好生詭異,不搶財,不劫色,更不是強擄民女,而是抓了一個飯館的小幫工。


    一個無父無母的小幫工,哪裏有人理會他死活,可無瑕子路見不平,出手管了這麽一樁事,問那小夥子貴姓大名,那小夥子照實說了,原來姓年,單名一個祺字。


    無瑕子可就摸不著頭腦了,年祈身無長物,又沒什麽祖傳的寶貝,莫不是又什麽見不得人的秘密不成。


    年祈忙搖手不認,無瑕子見他神情不似作偽,可也懶得跟他糾纏,既然救下了他,事情也算了結,留下些路上的盤纏,便要走路。


    可年祈卻跪了下來,求無瑕子千萬莫要離去,若是一走,芙蓉坊可就要黃鋪了。


    這麽一來無瑕子可就更摸不著頭腦了,怎麽自己一去,芙蓉坊就要黃鋪,難道是什麽供奉香火的騙人道廟,老道不知所蹤,騙自己頂缸不成。


    年祈求無瑕子道:“芙蓉坊是一家飯館,隻因飯菜味道好,碰上了一群土匪惡棍,白吃白喝不給錢,打死了掌櫃,報官無人理睬,正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哪知飯店裏又來了另一夥土匪,聽聞夥食好,要抓他到什麽山頭,到土匪山上去當廚子,我一個夥計誰都是惹不起的,要逃走卻又被抓了回來。”


    無瑕子道:“既然如此,你如今重獲自由,又何必非要回去自投羅網。”


    年祈道:“我原本也想一走了之,但幫廚的是鄰家小妹,這小妹跟我是青梅竹馬,我這麽一走,她就定然活不下去了。”


    無瑕子道:“你們飯館既然惹上了土匪,逃又逃不了,何不求助刀劍門和唐門相助,這兩家在成都聲勢可是不小,你不會沒聽到過吧。”


    年祈搖頭道:“唐門我求了幾次,連大門都進不去,至於刀劍門更是無人理睬,隻百草門似乎最是熱心,但到頭來又要菜譜,又挖秘方,顯然居心不良,我們實在走投無路,得仙長之助,求求您老人家留下來,抵禦外侮,我們沒什麽能報答您的,實在慚愧不已。”


    他說的越是可憐,無瑕子越不想插手此事,但聽他最後一句話,顯然是說無瑕子跟鏢局子裏的人一個模樣,非要收受巨額禮金,才肯行俠仗義,不由得怒氣勃發,竟然點頭答應了下來。


    可是答應了下來,無瑕子立時便後悔了,他性子恬淡,不喜插手旁人之事,況且這等土匪惡棍,毫無江湖規矩可言,什麽下三濫的手段都用,自己雖在武功上小有所成,機關硝石之術,五行八卦之術,也都勉強用的上來,但趟了渾水,便得全始全終,耽擱時日不打緊,可穀中這些花兒樹兒,無人打理,勢必枯萎凋零,未免得不償失。


    其實無瑕子心中想的事情殊不足道,他雖然愛花,卻也非癡迷成癮,手中打理的也並非什麽名貴的品種,不過是這裏掐一隻花枝,那裏誰送一株幼苗,培育出來是美是醜,卻也難說的很,之所以不願意插手,根本原因還是想起了年輕時的一樁大失意事,加上與師弟水火不容,令他心灰意懶。


    年祈敲釘轉角,拉著無瑕子到了成都芙蓉坊中,這芙蓉坊地處偏僻,乃是一個毫不起眼的小飯館,門窗更是七零八落,哪裏有半點生機,鋪中之人本來戰戰兢兢,始終躲著不敢出來,見是年祈,這才出來一個小女孩,這小女孩十四五歲年紀,見了年祈甚是親熱,卻總是瞄著無瑕子,不知這老道是什麽路子。


    年祈照實說了,說這位道長古道熱腸的高人,武功高的不得了,定能解咱飯館的困厄,可這小女孩卻是不信,一則看無瑕子貌不驚人,倒像是擺攤算卦,或者畫符念咒驅邪的騙子,二則即使真是高人,也對付不了土匪流氓啊。


    無瑕子正不想插手此事,見小女孩滿臉不屑,更是想要離去,可年祈卻說什麽也要留住無瑕子,罵女孩忒不懂事,見了高人總是冷冷的愛理不理。


    如此一來,又將無瑕子說僵了,當真是離去也不是,不離去也不是,等了一個時辰,始終沒有什麽強人到來,無瑕子肚中饑餓,便想去其他飯店買吃的,可年祈生怕他一去不回,說道:“咱們就是開飯莊子的,道長為小的出力,哪有去外麵吃飯的道理,且請稍候片刻,熱乎乎的飯菜馬上就來。”


    無瑕子左等右等,不由得甚是無奈,想要離去,卻見人家又是摘菜切墩,忙乎得不亦樂乎,始終不好意思,可待得生火燒油,蔥段炸了片刻,便生起一陣香氣,與尋常餐館那可截然不同,忍不住起身走近了幾步細瞧。


    哪知見到的是年祈,正在一邊看書,一邊將蔥段撈起,跟著下了辣子和草菇,無瑕子心中好奇,不知他們在搞什麽玄虛,但年祈隨即將豆腐也倒入其中,豆腐本在水中浸泡,一經入油,登時飛濺開來,燙得小女孩大聲尖叫,無瑕子想要阻止,卻已然不及。


    就這麽胡搞亂搞,一道豆腐,一道素炒土豆片,往桌上一端,無瑕子不由得甚是驚奇,原來步驟如此混亂,做出來的菜肴,雖不能說上品,但也別具匠心,最可貴的是味道尚可,並不比其他菜館為遜。


    無瑕子吃在口中,更是滋味無窮,問年祈道:“你這道菜是跟誰學的,連用油的基本都不知嗎?”


    年祈撓了撓頭道:“仙長見笑,這是小的第一次掌勺,生疏的很,做的東西您將就這用些,待小的再琢磨幾日,定能做出幾道像樣的飯菜來。”


    無瑕子更是不可思議,問道:“你第一次掌勺,就能做出這道菜肴,天分著實不俗,何不自立門戶,將芙蓉坊用心經營起來。”


    年祈望著無瑕子,似乎從未想過此事,問道:“這樣的手藝,真的能接手這攤子事兒嗎?”


    無瑕子道:“何必妄自菲薄,倘若你今日真的是首次掌勺,那憑你這份悟心,何愁不能在廚藝中揚名立萬。”


    年祈眼前似乎出現了一片從未想到過的天空,就此鑽研廚藝,無瑕子也在此住上了大半年,一方麵助年祈抵禦外侮,一方麵幫年祈試菜。


    這半年之中,無瑕子暗中處理了七波對頭,憑他身手自然是神不知鬼不覺,年祈心中奇怪,怎麽有這老道坐鎮,不論是什麽土匪流氓,或是官府中勒索敲詐的家夥,統統消失不見了。


    年祈年歲雖輕,廚藝進步如飛,無瑕子本也是食中饕客,每一道菜細加品嚐,哪裏需要改進,哪裏需要調整,一一加以指正,隻是無瑕子更愛鹹鮮的魯菜,與川菜無辣不歡的口味,截然不同。


    後來幾個月中,不論是哪裏的強人,都知芙蓉坊坐鎮一個厲害無比的老道,也都不敢來尋晦氣,而那時刀劍門的夏侯城與西門玄一場大戰,已然元氣大傷,求無瑕子出麵調停,就此分裂成了天劍,絕刀兩門,絕刀門因欠了無瑕子人情,待無瑕子走後,妥善安置芙蓉坊的事情,自然一應承擔。


    年祈雖不知無瑕子用了什麽法子,可確實解了燃眉之急,又是磕頭,又是行禮,那時無瑕子並無收徒之念,更何況人家隻是個廚子,哪能如此受禮,當即袍袖一拂,將年祈扶起,說道:“小兄弟資質甚好,好好用功,定能在廚藝界大放異彩,有甚難處,盡管往逍遙穀送個信兒來。”


    年祈又是送了一程又一程,可無瑕子念念不忘的,還是最初吃過的那塊豆腐,奈何年祈那時廚藝有限,此事隻好擱了下來。


    過了幾年以後,年祈曾親上逍遙穀來,那時穀月軒已在門下,年祈帶了食材美酒,做了好一頓酒席,什麽燈影牛肉、龍抄手、宮保雞丁、魚香肉絲、回鍋肉、幹燒桂魚、麻婆豆腐、板栗燒雞,做了一大桌子,以謝無瑕子救命之恩。


    他年歲漸長,終於明白,之所以那段時候無人滋擾,定是無瑕道長出手庇護,不然哪有後麵的事情,無瑕子又問了他之後怎樣,如今的芙蓉坊又是怎生光景。


    年祈又是起身致謝,說道多虧當年道長指點,眼下芙蓉坊已然重複舊觀,隱隱然有淩駕寶福樓的勢頭,菜品如何,還得請道長指點。


    無瑕子吃在口中,卻大失所望,十餘年來心心念念的麻婆豆腐,不論刀工,火候,調料,配菜,無不恰到好處,隻因過於恰好,反而失了這道菜的靈魂,再吃其他菜肴,也是這般,見年祈技法已然如此嫻熟,也沒說些什麽,用完餐後,年祈便告辭離去,穀月軒那時雖然年歲尚小,但已能待人接物,將這位廚師送出穀去,年祈忍不住問他道:“小兄弟,我的菜味道怎麽樣。”


    穀月軒那時年紀不大,師長教他不可說謊,隻好說道:“你的菜很好吃,可是沒有老胡做的好吃。”


    年祈自然好奇,難道這山穀之中,竟能有什麽名廚不成,便問穀月軒,這位胡師傅究竟師承何人,拿手菜係是什麽,獲得過什麽獎賽。


    穀月軒“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說道:“老胡是我們逍遙穀的管家,哪有什麽拿手菜係。”


    年祈可就更奇怪了,既然老胡並非名家子弟,難道是有什麽祖傳秘方,當即詢問這老胡,究竟有什麽拿得出手的菜肴。


    穀月軒隨手從穀口拉下一串臘腸,遞給年祈道:“這就是老胡最了不起的手段。”


    年祈更是摸不著頭腦,以為穀月軒年紀小,沒見識,拿了臘腸回去慢慢研究。


    這臘腸本無多少技巧可言,隻需將鮮肉剁得爛了,加鹽巴白酒,一並灌入腸衣之中,自然風幹數月,乃至數年不去理會,待得吃用之時,上鍋蒸熟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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