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夢是什麽感覺?


    也許有人覺得愜意,有人覺得緊張。


    時而會有驚悚,經曆跌宕起伏,時而繾綣旖旎,叫人流連忘返。


    張承楓不知道這些,因為他從來都沒有經曆過。


    自有印象起,張承楓的夢都是這般隨波逐流,叫人感覺恍然又漫長。


    雲霧繚繞,山川縱橫,江河奔流,一眼望不到盡頭。


    美則美矣,未盡善也。再如何宏大壯美,也容易叫人產生審美疲勞不是麽。


    輕若鴻毛,飄然雲端,與上次落入崖底的時候截然相反。張承楓感覺說不出的慵懶倦怠,就想一直如此飄忽於世間。


    但是今日的山河總有那麽一絲異樣。


    張承楓睜眼看了看四周,隻覺眼前景致入目更加絢麗美妙,好像蒙了一層細細的紗簾,看來仿佛並不那麽真切。


    入夢者未必知道自己正在做夢,哪怕夢醒時分仍能依稀記得夢裏的內容,身處夢境的當下,張承楓也從未發覺有何奇異之處。


    但是今時不同往日。


    麵前的大山漸漸模糊,伴隨著一陣飄渺之感,竟然如水麵波光般左右搖晃起來,直看得張承楓眉頭緊蹙,頓時心生疑惑。


    江河竄流,山巒重疊,霧靄斑駁,一切都亂了套!


    常識告訴張承楓,這一切荒謬的景象並不是人間所有,於是他第一次意識到了一件他早該發覺的真相。


    這是虛幻並不是真實,這是他自己的夢境。


    既然是自己的夢境,那他自己才是這片虛幻的主宰,豈不是一切都隨心意而動?


    張承楓身隨意動,第一次嚐試著控製身形,去接觸麵前的山岩。


    往常的夢境,張承楓通常都是漫無目的地隨波逐流,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即便是日日夜夜的坐照自觀,洗煉真炁,他也從來沒有真正意義上認識這片夢境,認識這片土地。


    但是就在這一刻,在張承楓接觸到麵前迷幻又晃動的山岩時,一切都在霎時間澄明通透起來。


    好似撥雲見日,雲開月明,在張承楓伸手附著上山岩的那一刻,如同醍醐灌頂般心神透徹,一切的景象都在他眼中換了形容,萬般事物盡皆了然於心。


    山岩隨著這一觸而歸位,張承楓隻覺自己肺腑真炁渾然凝實,身體隱約間變得有些透亮。


    那縹緲的霧氣,化作璀璨的星雲,沒入縱橫交錯、奔流不息的江河之中,環繞千山而去。張承楓頓時明白了眼前的山河,實則是自己內觀的景致,那再熟悉不過的山川雲霧,竟然是自己體內的腑髒,經脈和真炁。


    這裏居然是自己的身體?!


    懷抱著一絲不可思議,張承楓開始重新審視起這片曾在夢中造訪過無數次的錦繡山河。


    …………


    撫嶽城主府後巷的小道中,正橫歪七扭八地躺著兩個精壯少年。


    是綠豆湯!


    寧禮第一時間就反應了過來,察覺異變的他麵色不善,死死盯住眼前的錢掌櫃,伸手就向後腰的短刀摸去。


    一陣暈眩之感直衝天靈,寧禮使勁擰了下自己的大腿,這才勉強保持清醒。


    事到如今,傻子都看得出來,什麽取契尋人完全就是一個借口。錢掌櫃竟然隻是為了將幾人騙出來,用綠豆湯迷暈罷了。至於他究竟意欲何為,斷然不是什麽好事!謀財害命甚至事小,說不準是為了在契約上動手腳!


    適才的綠豆湯僅僅隻是飲了一小口,藥勁竟如此強大,那喝完一碗說什麽也不是一時半會能清醒過來的了,更不用說連喝兩碗的鵬舉兄弟了。


    寧禮知道,眼下的危局左右無援,能依靠的隻有自己了。


    出門急切,未帶什麽趁手的裝備防身,隻有這一柄短刀能給他帶來些許心安。


    二人本就是大勢力的子弟,從小不說有人為其遮風擋雨,至少也沒經曆過什麽大災大難,說是象牙塔裏出來的也並不為過。嶽鵬舉則是樸實的農戶人家出身,遇上這種事兒也不可能有什麽經驗。既是年少輕狂,不知江湖險惡,就這麽輕而易舉地著了他人的道。


    寧禮邁步上前,將張、嶽二人護在身後,時刻警覺著錢掌櫃的一舉一動,而錢掌櫃仿佛並不急於一時,臉上全然不見凶惡神色,隻是麵帶歉意,憂慮道:“唉,這位寧小哥,我本也無意為之啊,你說你,為什麽就不肯同他們二人一樣,就這麽乖乖睡去呢?”


    “呸!無恥之徒,恩將仇報!”寧禮啐了一口,大罵道,“朗朗乾坤,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在撫嶽城動手,我看你是活膩歪了!”


    “我……唉,小兄弟,要不這麽著……”


    “廢話少說!”看得錢掌櫃還要狡辯,寧禮當機立斷,一個箭步衝上前去,短刀側撩,被錢掌櫃堪堪避過之後,緊接著又飛起一腳側踢,實打實地蹬在錢掌櫃的胸口之處,直將後者踹飛了出去。


    “咳咳!”錢掌櫃狠狠撞在小巷的牆上,倚在牆角半天爬不起身來,形容狼狽不堪,顯然是受了不輕的傷。


    這家夥不會武功?


    適才從對方閃躲的身形來看,確實毫無武功基礎,又挨了自己這灌注真炁的一腳,當下是直接站不起身來,看來確是普通人無疑。


    寧禮大為疑惑,手持短刀欺身逼近,居高臨下地看著錢掌櫃道:“你到底是來幹什麽的!為何要迷暈我們幾個?”


    “對不住!對不住!我對不住你們……”錢掌櫃受了驚嚇,如同驚弓之鳥,隻是一個勁地道歉,伴隨著血沫咳出,聲音越來越輕微。


    “說!”看著錢掌櫃囁嚅的模樣,寧禮氣不打一處來,揪起前者的衣領不斷逼問。


    這家夥隻是區區普通百姓,在撫嶽也是行商多年,為何今日要對我等下手呢?他又是怎麽敢對我們下手的?


    畢竟年少,江湖經驗不足。這樣實打實的遇襲場麵,在幾人這短短的十數年光陰裏,究竟能遇到幾回?


    僅憑一個普通人,靠著三碗下了藥的綠豆湯,能確保萬無一失地收拾三位丁等武人?如此托大,定有後手。


    隻可惜,在寧禮想明白的那一刻,一道陰冷的掌風已然裹挾著極為霸道的真炁自他身後襲來。全無防備的寧禮被結結實實的一掌拍在後腰上,霎時間隻覺五內震顫,無比的腰酸背痛,當場跪倒在地。


    “嘖,幾個毛頭小鬼搞得這麽麻煩。”


    小巷中不知何時多出一道身影,麵帶殺意地掃視著在場的幾位少年。


    “按計劃行事,把他們都給我拖回去。”來者冷冷地說道。


    “對不住!對不住……”


    “還不快動手!”


    “啊!我不是故意的!”錢掌櫃大叫一聲,毫無征兆地從角落竄出,連滾帶爬地向小巷外跑去。


    “廢物!”


    話音未落,破空聲響起,一道短箭似的黑影如閃電般射出,正中錢掌櫃後背。錢掌櫃立時撲倒在地,不知是疼痛難耐亦或是心中恐懼,就這麽癱在地上渾身顫抖起來。


    “你……你是李義!你竟敢出現在撫嶽城!”長江二匪臭名遠揚,這些年來光是通緝令都是年年隻增不減,怕是早已貼滿了三川道的大城小縣。緩過氣來的寧禮看著麵前這位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驚異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三川道臨江地域廣闊,這兒的百姓早已對過江龍、翻江蛟深惡痛絕,行司也是早早放出話來,但有緝拿二匪有功者,賞錢萬貫;凡私匿不報或有同流合汙者,同罪論處,格殺勿論。


    這般嚴厲的規定,自是頗有成效。近年來江匪很少現身三川道一帶,行司的實力有目共睹,李義眾匪多少也須得忌憚三分。而今李義卻如此堂而皇之地出現在撫嶽城中,甚至距離城主府直線距離不過半裏,如何不叫寧禮吃驚,實在是賊膽包天。


    “看來爺爺我還挺有名的啊!”李義撿起了飛落的一柄虺牙,眼中閃過一抹哀痛的神色,隨即提起已是渾身疲軟,顫抖不已的錢掌櫃,一步步向寧禮走來。


    麵前這人全不似翻江蛟般凶神惡煞,麵目猙獰,反而長著一張老實巴交的莊稼漢麵容,看似相貌平平,但眼角的陰冷和周身那若有若無的煞氣卻是作假不得,手臂的刀疤傷痕更是清晰可見。這正是如假包換的長江惡匪,過江龍李義。


    於同齡人中再如何天資卓越,武藝出眾,寧禮畢竟還隻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哪裏見過這般陣仗?直麵乙等武人的威壓,足以讓他心生膽怯,喘不過氣來。


    往日傳聞中殺人無數,橫行劫掠的凶人過江龍,如今就這麽活生生地站在眼前,如何不叫人恐懼萬分?


    硬著頭皮上去打一場,然後慷慨就義?拉倒吧!那是義士之舉,於今何意?不僅救不了兄弟,自己也得白白送了性命。


    寧禮可不願就這麽不明不白地死在這兒,不等李義來到近前,當即一個箭步衝向躺倒在地的張承楓,一把拎起後者背上木匣的綁帶,伸手拉動了背帶上的吊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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