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公子這邊落座。”


    劉喜引著眾人落座,甚至除了許知南與何明,連清明三人都給準備了座位。


    不過,最後落座的還是隻有許知南與何明兩人。


    何明的情緒已經稍有平複,他坐在許知南身旁,輕聲道:“劉喜,望族劉家二房的長子,此人極其擅長商賈之道,萬寶閣、珍海樓等都是他的產業,延軍未入城時,豐城有六成糧食都在此人手中。”


    劉喜道:“商賈小道,不足掛齒。”


    何明輕哼一聲,“奇技淫巧罷了。”


    劉喜端起茶,邊倒茶邊笑答道:“劉某從小便讀不得書,隻能去琢磨一些歪道,自是比不上大人。”


    許知南接過茶,道:“何大人居廟堂之高是為民,劉賈人入市井街田亦是為民,既皆有為民之心,便分不得高低貴賤。”


    何明略帶不解。


    劉喜眼睛一亮,卻並沒有任何倨傲神色,而是略顯惶恐道:“許公子盛讚了,在下隻是一商賈,如何敢於何大人相比?”


    許知南道:“劉賈人不必自謙,我曾聽聞,劉賈開倉借糧於民。”


    劉喜擺手道:“許公子誤會了,劉某借糧是有私心。一是,延軍入城,劉某當時慌了神,與其將糧白送給延軍,倒不如進了百姓腹中。”


    “二是啊,許公子有所不知,秋稻即熟,真若是餓了死百姓,到後來,這豐城內外的稻米可無人去收。”


    “而且,劉某也不是白給,這一來一回,劉某不說多,三成潤還是有的。”


    劉喜頗有些驕傲地說著自己的手段。


    對於商人來說,最開心的莫過於,在謀劃成功之後笑談起自己昔日施展的招勢。


    “論跡不論心。”


    許知南道:“劉賈人無論處於什麽目的,但那些百姓是實實在在活下來了。”


    一旁的何明一反常態的正視他平日裏最不喜的商賈,道:“是在下愚鈍了。豐城百姓本就是我晉國人,如今…但,無論如何,這都應是我晉國官員的責任。”


    何明在某些方麵雖有固執,但卻並非完全不知變通。


    “何明在這替豐城百姓道一聲謝。”


    他站起身子,衝劉喜深深鞠了一躬。


    劉喜抑製不住的大笑,頗為開心。


    這個時代,官員給商人鞠躬道謝,可是極其罕見的事情。


    劉喜雖然心裏有些得意,但卻未因此擺出架子,反而言辭更加謙卑。


    他急忙扶起何明,“何大人言重了,劉某雖身在延國,但畢竟仍是土生土長的晉國人。”


    何明卻沒有與劉喜過多的客套,在鞠躬之後便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劉喜笑笑,卻未多言語,而是拍拍手,吩咐下人上了酒菜。


    宴席豐盛,雞鴨魚肉一樣不少。


    劉喜熱情的盛了一碗粥,遞上前道:“知道許公子與何大人奔波勞累,特意熬了紅棗燕窩粥,要知道此燕窩就雁王大人也是讚不絕口。”


    何明低眉靜坐,未動碗筷,許知南則是接過燕窩粥,喝了一大口。


    “味道不錯。”


    許知南喝完一口後,將碗遞到身後,一旁站著的清明伸出髒兮兮的小手接過碗,小口喝了起來。


    劉喜並未因為清明衣著破爛而心生輕視,立刻吩咐道:“快去再拿一副碗筷,請這位小姐入座。”


    許知南上手撕掉一個鴨腿扔到清明碗裏,“劉賈人不用管她,我這家仆從小野慣了,上不得桌。”


    劉喜還想要說些什麽,這時何明卻開口了。


    “劉賈人這次見我們是奉了雁王大人的命令?”


    何明繼續問道:“此次繞村,是雁王大人的意思?還是,劉賈人你的想法?”


    劉喜並未直接回答,“何大人覺得豐城百姓今日生活如何?”


    何明皺眉。


    劉喜繼續道:“何大人,許公子,二位可曾想過為何此地晉民不反抗延軍,甚至不逃?”


    “逃了能去哪裏?”


    許知南嘴裏啃著鴨頭,含糊不清的說著,“江湖人可浪跡天涯,漢子即便不會什麽功夫,但身上至少有一膀子氣力,打個小家劫個小舍不說能頓頓吃飽,但總歸餓不死。”


    “據我觀察,豐城十戶人家應有六七戶無漢子吧?現在剩下都是一群老弱病殘,跑又能跑哪裏去?沒逃到下一個城鎮,說不定就出意外死在山路上了。與其跑,倒不如在這裏等死呢。”


    天下最苦是百姓。


    劉喜輕輕點頭,道:“許公子說的沒錯。”


    隨後,劉喜又看向何明道:“何大人久在兵部,必然知道晉國今年大量征兵,那何大人可知這兵從何而來?”


    何明麵無表情。


    兵從何處來?


    民從何處來,兵就從何處來。


    劉喜繼續道:“養兵打仗,糧草馬匹,皆需要錢財,何大人雖不在戶部任職,但亦應知這錢財從何處而來吧?”


    何明“哼”了一聲,“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戰時,國家多收稅糧也是無奈之舉。”


    劉喜繼續問道:“那何大人可知百姓稅收幾何?”


    “官田每畝五升三合五勺,民田每畝減兩升。”


    “那何大人可曾聽說,折色火耗與淋尖踢斛?”


    何明臉色難看。


    新帝上任後的第一件事,不是出兵或議和,而是斬殺貪官。


    要知道,晉軍與延軍的數次戰鬥,皆是晉軍人數占優。


    雖然晉軍號稱擁有百萬大軍,但實際隻有五十萬左右的可戰兵馬,且需分兵三路。


    晉軍與延軍作戰,晉軍坐擁占天時地利,卻唯獨輸了人和。


    何明雖然不想滅晉國誌氣,但也不得不承認,晉國官員腐敗已經爛在骨子裏了。


    多年的淫奢生活已經如毒藥一般慢慢地腐蝕了晉國。


    “原來如此。”


    許知南恍然大悟,“雁王入城後,不僅不燒殺搶掠,劫財搶糧,反而減免糧稅,豐城百姓雖說不一定能吃飽飯,但總歸餓不死,好過做那不人不鬼,生死難料的流民。”


    “所以才有我們今日所見,豐城百姓雖然仍懼延軍,但卻不會如流民一般逃命。”


    “如何我沒猜錯的話,在一定時間會有災害,雁王會手中多出一批糧食,開倉放糧,收買民心。至於糧從哪裏來,怎麽做,我想劉賈人有自己的辦法。”


    “做晉國民,食不飽穿不暖,性命堪憂,做延國民,減糧稅,有飯吃,還不用做流民乞討。這樣一對比,別說是豐城百姓,恐怕西晉的百姓都想跑過來了。”


    “都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許知南擺手稱讚,道:“在我看來,對民來說,明槍才難防。百姓多苦,所求不過一碗飯。”


    何明仍不願吃這桌上飯菜,而是說道:“許公子,晉國官場雖有腐敗,戰場亦有貪生怕死之輩,但新帝登基,已大力反腐,懲治魚肉百姓之徒,難道晉國就不能給百姓一個食飽穿暖的生活嗎?”


    許知南沉默兩秒,輕輕搖頭,“我不知。毒已入骨,需刮骨療毒,你們新皇能不能狠下心來刮骨,能刮多深,這就要看你們新皇的魄力了。”


    而且……


    許知南藏了半句,如果新皇願意“刮骨療傷”,這時候延軍未必不會趁虛而入。


    晉國現在已經是一步死棋,想要富強國家,就得懲治朝中權貴世家,而如果此時懲治,那些世家權貴倒頭反向延軍,這時候,晉國隻能覆滅的更快。


    一個是讓世家繼續吸百姓的血,延慢慢收取民心,晉國慢性死亡;一個則是刮骨療毒,將朝中權貴推向延軍,晉國滅亡指日可待。多數人選擇了前者。


    “吃飽了。”


    許知南向身旁伸出自己滿是油汙的手,清明走上前,從自己身上找到一塊還算幹淨的布,給許知南擦手。


    許知南望向劉喜道:“我原以為劉賈人是為了何大人來,看來醉翁之意不在酒。”


    劉喜拍馬屁道:“許公子聰慧。”


    “今日吃了你一頓飯,下次有機會去南城,我做東。”


    許知南拿起兩個蘋果給清明,清明裝進懷裏,許知南繼續道:“隻不過,雁王還是不必多想,南城向來不參與朝堂之事,更何況是兩國大事。我此次來,也隻是送人接人,隻不過是希望兩國能和談,百姓少些戰亂之苦。”


    “我南城人坑蒙拐騙,偷搶摸砸還行,兩國若是交戰,我南城人也隻能做那馬下亡魂,所以雁王大可放心。”


    許知南已經看出,此次劉喜的真正目的是自己,或者說,雁王的目的是自己身後的南城。


    至於何明,即便他在晉國有一定的地位,但在雁王眼裏,卻與尋常百姓沒什麽兩樣。


    劉喜沒有否認,算是默認,於是順著許知南的話拍起馬屁來,“許公子處江湖之遠亦有憂民憂國之心,可謂俠之大者。”


    許知南擺擺手,並不想讓南城牽連兩軍之事,索性直白道:“南城的規矩是老一輩定下來的,輪不到我這個小輩做主。此次我的任務是送何大人去洛陽和談,不過既然到了雁王大人這裏我也可以功成身退了。”


    許知南用腳輕輕踢了一下何明,何明微微低眉,隻見許知南抬起的杯子下麵用酒水寫了一個“王”字。


    清風吹過,水漬消失。


    何明了然,即刻道:“既然我到了雁王這裏,許公子便不用再擔心在下的安全問題了,不過還請許公子替我捎封書信回去。”


    何明身後的林峰微微皺眉,之前的刺殺者是來自雁王,大人現在豈不是羊入虎口?


    許知南輕輕點頭,算是答應了何明的請求。


    自己這樣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老頑固,你的朋友我是真的隻能幫到這了。


    許知南也隻能寄希望於雁王會重視自己的聲名有些許顧及,不然,以雁王的能量隨便找個借口便可殺了何明。


    何明在雁王的地盤裏“意外身亡”,騙過尋常百姓容易,可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聰明人。


    劉喜笑容滿麵,仿佛不會生氣一般,淡然的看著兩人。


    “南城規矩由來已久,雁王大人自會恪守,隻是,雁王大人一直想見許公子一麵,但目前雁王大人還在固縣,不知許公子可否等上兩日,也好讓劉某盡一次地主之誼。”


    “這……”


    許知南頭次感到有些為難。


    延王英明神武,甚至有可能再現漢唐盛世,虎父無犬子,延王膝下幾子也皆是大材。


    南城想要維持如今的平靜,最好就不要得罪雁王這般的人物,而如果與雁王走的太近,就相當於入了朝堂紛爭。


    江湖險惡多在刀劍,朝堂毒辣久在人心。


    劉喜仿佛看穿了許知南的擔心,道:“許公子盡可放心,雁王大人隻是想去南城一遊,找個引路之人而已。劉某可以保證,必不會讓許公子為難。”


    “既如此,那恭敬不如從命。”


    許知南隻好應下。


    夜。


    星河燦爛,微風徐徐。


    隻可惜,這夜景無人有空欣賞。


    臨安縣,百花樓。


    “許知南如何作答?”


    二樓包廂之中,劉喜端坐在酒桌前,另一人長胡大臉,單手拿著羊腿,大口咀嚼起來。


    劉喜道:“應了同去南山。”


    大漢隨手將麵前杯子裏的酒推到一邊,直接拿去酒壺,大口飲酒。


    一瓶酒飲完,大漢又隨手將酒瓶扔到地上,道:“這酒不如北漠的燒酒,喝起來軟綿綿的跟這邊的漢子一樣,弱。”


    劉喜拍拍手,身旁的下人再次端來新酒,“北境地寒,自是需烈酒暖身。”


    大漢隨手擦了擦胡子上的水,道:“區區一個南城,用得著殿下如此重視嗎?江湖上傳的神秘兮兮,那個老話怎麽說來著?”


    “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對!就是這個,吹的牛皮大,都是假的,就跟那趙國騎軍一般,花架子。”


    大漢正是雁王手上第一大將,吳深,人稱黑臉鐵浮屠。


    吳深咧著嘴,神色桀驁道:“要我說,直接抓了那小子,再派鐵騎圍了那南城,最後把刀架在那老太婆的脖子上,到時候不是要什麽有什麽?”


    劉喜略有不悅,提醒道:“吳將軍莫要衝動,壞了雁王好事。”


    吳深雖莽,但卻也知道軍令不可違的道理,他“嗬嗬”笑了一聲,道:“我又不傻,殿下說什麽我就做什麽,不讓我殺的人,我就不殺。”


    “吳將軍大智若愚。”


    “你奶奶,你罵老子是不是?”


    吳深吹鼻子瞪眼,如同拎小雞一般單手拎起劉喜。


    “吳將軍。”


    “滾!”


    身旁的侍衛剛想上前勸阻,吳深一甩臂便把幾人給掀翻在地。


    劉喜雙腳離地,漲紅了臉,“吳將軍…在…在下是在誇你。”


    劉喜一時間不知吳深是真傻還是假傻,不過倒是驗證了一句話,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咚!!!


    一聲巨響,隨後半個臨安都在這一瞬間被火光照亮。


    隨後,熊熊大火燃起。


    “不好,是客棧那裏!”


    劉喜瞪大眼睛,火光衝天的位置正是許知南客棧所在的位置。


    “某先行一步!”


    吳深丟下劉喜,轉身跳下二樓,帶領人馬向客棧方向趕去。


    “誰?!”


    剛趕到城外,吳深便發覺到有一人在暗處跟著自己。


    手下的士兵拔出長劍,麵向城外西林的方向。


    幽暗的月光下,一蒙麵黑衣人緩緩走出。


    黑衣人聲音沙啞,顯然經過遮隱,“早就聽聞吳將軍武藝高強,人稱沙場浮屠,在下想討教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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