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杏花巷。


    “小南,又賣茶了?”


    巷口殺豬的屠夫笑問著。


    許知南笑答道:“老友人情罷了。”


    殺豬的屠夫用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閑聊道:“我就說嘛,茶館咋還賣起酒來了。不過啊,胖瘦閻羅也是江湖上凶名遠揚之徒,出了南城你可要小心點。”


    許知南身後,何明攙扶著身受重傷的林峰,他好奇的看著巷子裏的一切。


    在數十年前,南城上還有一個與世隔絕的小山村,山村上的族人據說乃是九黎族後人,在蚩尤與炎黃大戰後,蚩尤身死,而九黎殘族退返深山之中。


    何明在入杏花巷時,也敏銳的發現有幾家居民身穿異服,赤腳遮麵,更有甚者當街逗弄碗裏的蠱蟲,仿若晉人逗弄蟋蟀一般。


    隻是看那一眼長相滲人的蠱蟲,何明就覺得頭皮發麻,他不由在心中感歎,南城人真是詭怪,白天行凶無人報官,當街養蠱無人圍觀,放在晉國之中,哪一件不是掉腦袋的事情?


    何明又望了一眼正與許知南搭話的屠夫,他光著膀子,模樣也與尋常漢人無異,隻是他身旁的小女娃身上穿的衣飾與西南藩國的羌族有些七分相像。


    最讓何明感到神秘的是小女孩脖子上掛著一件銀飾,銀飾上麵畫著奇怪圖案,細細看去似虎又似豹。


    看的越多,聽的越多,何明愈發覺得這杏花巷深不可測。


    單看這模樣憨厚的屠夫,笑著與人搭話,隻是伸手在牛骨上摸一下捏一下,手中的屠刀便仿佛比繡花針還細,三兩下動作之後,骨淨如石,肉不粘骨。


    再聽這屠夫說話。


    “小南,要不你拿二斤杏花給我,那胖閻羅也好,瘦閻羅也罷,我都替你宰了。”


    屠夫模樣憨厚,但說起殺人仿佛比殺豬殺雞還要簡單一些。


    凶名遠揚是兩位閻羅落在這位屠夫眼裏,竟比不上二斤杏花。


    又或者,這二斤杏花不隻是杏花,比如眼前這少年茶館裏賣的是茶又不僅僅是茶。


    許知南才不管身後人有何想法,他笑道:“薑叔想要杏花,為何不自個兒向婆婆討要,何苦欺負小子?”


    “誰不知道婆婆最疼你小子。我等去找婆婆,怕是口都開不了就被攆出來了。”


    “薑叔你這可是敗了婆婆的名聲,婆婆向來和藹,平日裏惡言都不曾有一句,何來攆人之說?”


    “呸呸呸。”


    屠夫臉色一變,不重不輕的抽了自己兩個耳光,罵道:“我這個嘴巴噴糞的混蛋玩意,中午的酒喝大了,說了幾句胡話,知南還莫要與我這個混球兒計較。”


    屠夫隨手劃出一刀,割下一塊肉,扔了過去,陪笑道:“這二斤羊肉就當我賠的不是,我說的話,便當個屁放了。”


    “屠夫,我等可也聽見了,若是沒個二斤肉,可別怪我等嚼耳根子了。”


    街上的一地痞流氓喊道。


    “是啊屠夫,我等都聽到了。”


    其他的地痞流氓紛紛笑道。


    屠夫晃了晃刀,“你們的腦袋可不止二兩。”


    “快走快走,這愣貨可開不起玩笑。”


    眾人一哄而散,怕也不怕。


    許知南接過羊肉,用手輕輕掂了一下,三斤不止,抱拳道:“謝了薑叔。”


    屠夫放下刀,拿起毛巾擦了擦身旁小丫頭的臉蛋道:“記我家姑娘賬上就好。”


    許知南望著白皙憨萌的小姑娘,笑道:“薑叔,小然這嫁妝怕不是給的有些早。”


    不知為何,許知南望著屠夫家的小姑娘總有一股親近之感。


    屠夫默默放下毛巾,再拿起刀時,早已不見少年身影。


    小姑娘懷裏抱著一隻花貓,輕輕撫摸花貓的腦袋,她微微扭頭,望著許知南離去的方向,張了張露出可愛虎牙的小嘴巴,輕輕做出一個咬的動作。


    茶館內。


    何明有些擔憂的望著躺在床上的侍衛林峰,此時的林峰早已暈眩過去,麵色蒼白。


    “受的傷多是外力,不致命,靜養幾日便可如普通人般行動自如,隻是,近些日子耍不了刀劍了。”


    山羊胡老道留下一副藥貼,又叮囑幾句,便離開茶館。


    隻不過走的時候,山羊胡老道順手提了壺茶,許知南看見卻敢怒不敢言。


    何明聽說過南城有三大規矩,一是南山不得入軍,二是南城不得殺人,三是外人不得入杏花巷。


    在十七年前,晉有一將軍帶五千兵入南山,但還未入南城,便有半數士兵被南山毒霧侵害,最終將軍親自入南城致歉,並下令讓晉軍恪守南城三規。


    但規矩是死的,三點規矩也不是一成不變,例如兵甲不過百可入南山、南山縣令可依法殺人、杏花巷中人可帶外人進入。


    除南城三大規矩外,杏花巷還有兩條禁忌,一是,僧道不得入內,二是,孔孟傳人不得入內。


    何明盯著離開的老道,隻覺得這老道似乎有些眼熟,但卻怎麽也想不起來什麽地方見過此人。


    許知南送走老道,返回茶館,望著何明道:“有這老道出手,那他便沒了性命之憂。”


    何明恭敬起身,行禮道:“多謝小友相助,以後若有用的到何某的地方,何某定傾力而為。”


    許知南不是特別在意,懶散地躺在竹椅之上,道:“不必多禮,那老頑固都拿師徒之名脅迫我了,我自會安穩護送你到洛陽。”


    杏花巷外不足十米處曾有一學堂,學堂內曾有一老先生,而許知南年幼時便在學堂中讀書識字。


    許知南回想起當年那偏執老先生被氣得吹鼻子瞪眼的場景,不由得笑了起來。


    “對了,何大人。前些年我曾見了那老頑固一麵,腿有舊疾,回來後我便給他討過一方子,不知近些年身子骨可曾好些?”


    “張兄的腿已經好多了,寒冬臘月也不在如往常一般刺骨難言,這還要歸功於許小友的方子。”


    “那老頑固身體如何?讓他打的拳,平日裏練了沒有?”


    “一直在練,張兄雖年事已高,但身體卻比我這個後輩還要硬朗許多。”


    兩人一問一答。


    對於老先生的事情,許知南顯得很感興趣。


    幾個回合下來,許知南明顯熱情了許多,他招招手,吩咐道:“去沏一壺茶,再上點瓜果點心。”


    一直站在一旁,身穿破舊衣裳的少女轉身進入了後房。


    何明用餘光多瞄了幾眼那個仿若死人一般的少女,從始至終她都沒有說過一句話,臉上也沒有任何的情緒變化,仿若一個死士,隻知機械的服從命令。


    何明道:“童童,也去幫幫忙。”


    “好嘞。”


    一直坐在何明身旁孩童開心的跑了過去,比起麵前這個少年,他更喜歡找這個比自己大一些的姐姐玩耍。


    “何大人若是想讓那孩子活的久些,最好離她遠些。”


    許知南冷不丁的一句話,讓何明有些不知所措,他也沒有預料到,自己的一個安排就讓許知南反應如此大。


    “是在下唐突了。”何明急忙起身致歉,隨後語氣嚴厲,“童童,回來!”


    何明心中暗道自己壞了分寸,自己本就寄人籬下,卻還想著管著閑事,忘了多做多錯的道理。


    童童聽到爺爺嚴厲的聲音,委屈地低著頭,回到了原來的位置。


    難怪人家是尚書,而老頑固你混到最後連個一官半職都沒有。


    許知南知道何明這是將自己善意的提醒當成了威脅,但也不做解釋,“何大人不必如此小心,你既是我老師的朋友,也可算我半個長輩。這杏花巷外麵傳的邪乎了些,但待久就會發現與尋常人家也並無兩樣。”


    何明道:“何某隻是怕出門在外,不小心壞了規矩,糟踐了自己倒是沒什麽,隻怕拖累了小友。”


    許知南聽後便沒再說些什麽,深聊的興致已散了大半。


    簡單的吃了些東西,許知南便離開茶館。


    杏花巷不大,但該有的商戶人家卻一個不少。


    江湖上多將南城傳的神乎其神,但許知南知道,裏麵的人大多是離鄉的可憐人罷了。


    中原戰亂,不少江湖人犯了死罪或者為了尋求一個安穩便會來到南山。


    不過,尋南山容易,入南城難。


    南山位於群山之中,是最高最陡的一座,在山下遠遠的就可看見南山,但尋常百姓怕是沒爬到南城便已死在南山的路上。


    想要入住南城同樣困難,運氣好點,多給些錢財便可入住,運氣差點,需做幾件事情。


    江湖人能做什麽事情?無非是殺人放火,救人保人。


    而杏花巷內則是住著第一批來到南山的人定居的人,想要入住杏花巷得有杏花婆婆的許可,而從自打杏花巷存在幾十餘年來,婆婆隻同意過五個外鄉人入住。


    許知南便是其中之一。


    來到一破舊花店前,店門敞開,許知南撥開門簾,大步向院內走去。


    “婆婆,孫兒來了。”


    許知南不見外,大大咧咧的向裏麵走去,邊走邊哭訴喊著冤,“那個破老道又去我店裏搶茶喝了,婆婆,你可得給孫兒做主。”


    “臭小子,你還有臉說,我去你那拿的茶葉,你哪次不放毒?這次學聰明了,不下毒,該放瀉藥了是吧?”


    未見其人,但聞其聲,老道的罵聲從院子內傳來。


    許知南腳步一頓,神色有些尷尬。


    偷摸著說人壞話,咋還被當事人聽到了。


    老道穿著破舊的道服,鼻青臉腫的從院子裏走了出來,邊走邊罵道:“祖孫兩沒一個好東西。”


    老道揉著淤青的眼睛,路過許知南,伸出一隻手去抓許知南的手。


    許知南本能去躲,但老道的手更快,死死摁住了他的手腕,許知南隻得昂著腦袋向院子裏喊:“奶奶,他欺負你孫子!”


    老道慌忙把手收了回去,罵道:“不要臉,你一個漢人血脈也好意思喊僰(bo)族人為奶奶。”


    “養大於生,我不僅喊奶奶,我還給我奶養老。不像你,臭乞丐一個,死在南山都沒人替你收屍。”


    “你小子倒是牙尖嘴利。”


    老道不怒反笑,拍了拍許知南的肩膀,隨後看了眼許知南身後的少女,問道:“這僚(獠)人交於我如何?”


    許知南無所謂的聳肩,“她若願意跟你,我沒意見。”


    “算了算了,老道我可不想這麽早見無量天尊。”


    老道如同江湖騙子一般搖著腦袋,神神叨叨著,“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於悲風。”


    許知南不理會老道,走入院內便見一衣著簡樸與尋常老婦無異的老人坐在一棵桂花樹下,觀察著院中的花草。


    動了動鼻子,花草雖多,但香氣卻不雜,異常的好聞。


    “婆婆,我來看你了。”


    許知南提著自己準備好的花草種子,放在桌上。


    杏花婆婆繼續擺弄著眼前的花草,過了一會才緩緩說道:“你要去中原?”


    “那老頑固難得求我一次,我總不好拒絕。”


    許知南小心翼翼的觀察著杏花婆婆,但杏花婆婆如往常一般,不喜不悲。


    “你曾答應過我不問朝堂事。”


    “我隻替何明攔著江湖人,我又沒三頭六臂,延軍或晉軍要是帶著軍隊來,我也保不住他。”


    “沒這麽簡單。”


    “婆婆你的意思是?”


    杏花婆婆不再說話。


    許知南猶豫起來,一時間有些為難。


    “去吧。”


    杏花婆婆顫顫巍巍的站起身子,許知南急忙上前去扶,杏花婆婆一隻手搭在許知南的胳膊上,微微側臉道:“真若想去便去吧,你打小機靈,隻是記得,及冠之前回來。”


    “婆婆你放寬心,距離及冠還有幾個月,我這來去一趟也就不到兩個月,及冠之前定能回來。畢竟,我還要婆婆你給我提字呢。”


    “但願如此。”


    杏花婆婆在許知南的攙扶下緩緩走進後屋,在踏入房間半步後,她緩緩轉身,望著身後的少女,問道:“考慮的如何?”


    少女渾濁的目光開始緩緩聚焦,她抬頭望向麵前的老人,聲音沙啞,不答反問:“儒家何其偽?法製何其毒?巫族何其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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