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明惠道當年在襄水如何謀害衛耀宗之始,酒博士麵如死灰,便知自己如何延年益壽的這檔子大事,無論如何是不能安排妥當了,是以神思恍惚、心不在焉。


    聽得明惠教自己接話,怔了一怔,對衛淩羽道:“老四麽?你也見過兩次的。”


    衛淩羽恍然大悟,道:“便是在你店中跟你一同飲酒,又與你在雲夢澤裏放鸕鶿捕魚的那赤膊漢子麽?”酒博士點了點頭。


    衛淩羽又道:“他是怎麽死的?”


    酒博士頹然道:“老大殺的啦!還記得那晚老大追殺我麽?他就是那晚遇害的。老大殺了他,一把火燒了他的書鋪,製造老四因失火被燒死的假象。他奶奶的!老大這人鬼心眼兒忒多,他鐵定是知道了咱們照過了相,怕我們哥兒倆泄露了當年的機密,所以要殺我們滅口。”


    衛憐釵身子一震,忽然想起母親遇刺的當晚,她與“父親”說知了母親如何為衛淩羽所救,又將母親如何對著那金鎖癡語、自己在雲夢澤結識了衛淩羽、如何碰上酒博士跟那赤膊漢子一並說了,當時“父親”一反常態,又驚又怒,當晚又隱去了麵貌出去了一趟,現在想來,他正是乘著月黑風高,去做那滅口的事。


    衛淩羽渾身顫抖,將母親推到妹子懷裏,起身抽出長劍,便欲下殺手。又想起適才蒙他相救,但此人既是個狡獪奸滑之徒,殫精竭慮救自己和劉憲章脫困,必有所圖謀,便道:“那麽你又為何救我和劉大哥?”


    酒博士萬料不到他竟然會問起這個,一愣神,道:“城門口守衛森嚴,憑我的武功,要闖出去可不是易事,因此要仰仗你們。老大這人愛給自個兒留後手,當年教我在他宅上修了一條密道,用以避險,今兒個卻給我派上了用場。本想著在這兒避過了眼前的禍患,再想個招兒逃生……唉!我登門之初就給那小禿驢說:‘你師父腿腳不便,沒有我這麽好的輕功,也不必親自出來接待了。’哪知老禿驢老壽星上吊,誠心誠意要把哥兒倆這兩條老命送了。不過也怪不了他了。你媽替你妹子出嫁可教老子意外了,你們母子相認,老子說什麽也瞞不過去。他媽的,落到你的手裏,要殺要剮,悉聽尊便,這就是命,老子認了!老子要是皺一皺眉頭,便不是我媽養的!”自知活命無望,最後這兩句話索性說得十分硬氣,也是想臨死前充一把好漢,不給敵人輕視了。


    明惠合十道:“阿彌陀佛。衛公子,我們當年謀害了令尊的性命後,老衲一直頗覺不安。乾符六年燕人南侵,我朝將帥無人能敵,以致有了‘癸醜之恥’。老衲那時就想,倘若令尊在世,又豈能容燕人猖獗肆虐?老衲深感有愧於國家社稷及天下百姓,於是剃度出家,與青燈古佛作伴,隻求佛祖寬恕。但老衲深知自己罪孽深重,萬死不足以贖十之一二,是以這些年來寢食難安,今日撞在衛公子手裏,也是因果循環。”


    衛淩羽想到自己家破人亡,皆拜這些人所賜,血脈僨張,心頭憤恨再也抑製不住,就要揮劍斬了酒博士,再去殺那明惠老和尚。至於那冒名頂替自己父親的罪魁,先容他多活一陣。


    酒博士萬念俱灰,亦不做垂死掙紮,絕望地閉上了眼。


    眼見長劍即將揮出,劉憲章突然喊道:“且慢動手!”衛淩羽一怔,扭頭看他。


    劉憲章直身而起,道:“我有幾句話要問這兩位。”向明惠道:“老和尚,聽說你們出家人不打誑語,可是真的?”


    明惠道:“阿彌陀佛。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飲酒,這是我佛門根本五戒,四眾弟子均須受持,倒不是隻有出家人才持此五戒。”


    劉憲章點了點頭,道:“話雖是這麽說,可我瞧你這和尚油嘴滑舌,很不老實,適才所說不見得都是真話。”


    明惠道:“阿彌陀佛。劉檀越說哪裏話?老衲所言句句屬實。”


    劉憲章道:“照你所說,你們六人在謀害衛將軍之前,是做慣了水賊的。嘿嘿!我跟你們那老大交過手,他的刀法較為駁雜,有軍營刀盾兵的路數,那招‘陰手刀’是刺客慣用的路數,一般的武林豪傑,可不會這些功夫。”


    明惠怔了一怔,道聲:“阿彌陀佛。”沒了下文。


    劉憲章情知這和尚是給自己說中了心事,無力辯白,就開始唱佛敷衍,便道:“衛將軍是前五兵尚書的乘龍快婿,這不是什麽秘密,但你們幾個水賊又是如何知道的?”


    明惠和尚為之結舌,眉頭擰了擰,又舒展開來,繼續唱佛。


    劉憲章冷笑道:“姓劉的一介草莽,四肢發達,頭腦愚鈍得很,這兩件事還要請你大和尚指點迷津。”這句話說得很不客氣,言外之意是:“我姓劉的其實不蠢,你別指望胡亂搪塞幾句,就能糊弄了事。”


    明惠沉默了好一陣,對衛淩羽道:“衛公子,老衲等人害得你家破人亡、骨肉分離,你身為人子,還不為父報仇麽?”


    劉憲章喝道:“老和尚這就想死麽?”心知衛淩羽這時心頭恨怒交集,要殺明惠,自己斷不能相阻。但明惠一死,有些事便永遠石沉大海,再也不能宣之於眾了,急忙向衛淩羽道:“衛兄弟,這老和尚暫時還殺不得!”


    這時,院外突然傳來一個陰惻惻的聲音:“殺得,殺得!有何殺不得的?”靴聲橐橐,由遠及近。


    眾人聞聲俱是一凜。廳上眾人除嵇氏之外,無不身懷武藝,若是平常時刻,周遭一有風吹草動,立時警覺,隻因適才俱在傾聽明惠訴說當年之事,渾沒提防有人靠近。


    眾人迎出滴水簷外,隻見一人當先而入。另有十餘人跟隨在後,個個手持兵刃,目光矍鑠,無一不是武林好手。天一道人赫然也在其中。


    那人生得麵目方正,天庭飽滿,濃眉大眼,五綹美須,腰間佩著一口寶刀,五官竟與衛淩羽有七八分相似之處,正是太守“衛耀宗”。


    他步態穩健,距眾人還有兩三丈時止步,掃視眾人一眼,目光落在劉憲章身上,冷笑道:“這位就是‘剛拳無二打’劉憲章劉大人了麽?哼哼,你果真是無孔不入啊!我以公幹之名支開了西陵縣令跟縣丞,你果然就敢自投羅網!”


    劉憲章雄心微震,這才明白原來自己的一切行動,都在對方的算計之中。


    “衛耀宗”看過眾人,道:“果然都在這兒,正好一網打盡。真人,看你的了。”


    天一道人應了聲:“好!”昂首上前。那十幾個武人也亮出兵刃,圍在滴水簷前。


    酒博士道:“賈大同,你就真個絲毫不顧念手足之誼麽?”原來那假冒衛耀宗之人真名叫作賈大同。


    賈大同冷笑不答,目不轉睛地看向明惠,道:“老三,你雙腿都斷了,好好頤養天年不好麽?幹麽包庇他們?教我一通好找。”


    明惠道:“阿彌陀佛。賈檀越,咱們昔年作下的惡還不夠多麽?今兒個當著佛祖的麵兒,難道還要行凶殺人?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怙惡不悛,終遭天譴。”


    賈大同神情藐視已極,哈哈一笑,似是在笑明惠的話有多幼稚,左手已暗扣了三枚菱鏢。忽然,將左手一抖,三枚菱鏢飛出,分取衛淩羽上、中、下三路。


    正所謂:仇人見麵、分外眼紅,衛淩羽得悉這廝是戕害父親的主謀,牙關直咬得格格作響。將劍一豎,擋下最下的一枚菱鏢,右手一伏,將中間的菱鏢接住,徑往麵門射來的那枚菱鏢卻給他一口咬住。


    緊接著飛身一躍,自一幹武人頭頂躍過,在半空翻個筋鬥,居高臨下,一掌往那賈大同天靈蓋拍去。


    隻聽天一道人吼聲如雷:“當著貧道的麵,還敢放肆!”背後似乎生出一股極大的吸力,突然後移出去,擋在賈大同身前,一掌迎了上去。


    衛淩羽內功自是不俗,天一道人也非庸庸碌碌之輩,兩人這一放對,雙掌交接,真氣催動,天一道人腳下青磚碎成了齏粉,雙腿陷地尺許。衛淩羽向後一個筋鬥,落回了滴水簷下。


    那一眾武人這時將手中兵刃抖將開來,擁上來殺。劉憲章拔刀應戰,明惠、酒博士這時也同仇敵愾起來,共同拒敵。


    酒博士拳腳功夫倒也尋常,輕身功夫屬實不賴,在敵人刀劍下竄高伏低,敵人一時倒也戰他不下。那明惠和尚下身殘疾,但此人武功頗為了得,以一支鐵拐支撐,另一隻鐵拐當作兵器,左右趨進,竟也與兩個武人鬥得有來有回。


    衛淩羽怒火難宣,總算心中尚存了些許清明,沒被仇恨徹底衝昏了頭腦,將長劍丟向妹子衛憐釵,叫道:“保護好咱娘!”側身一閃,避開迎麵斫來的兩口鋼刀,猱身而上,抓住兩個大漢領口,權當做兩件兵器,左右連揮,勢大力沉,所過之處呼呼風響。敵眾一時不敢上前,向後躲避。


    他“哼”了一聲,向上一運勁,將那兩人拋起五六丈高。那兩人長聲尖叫,落下地來,跌得骨斷筋裂,生機俱息,渾身多處被骨茬外露,血如泉湧,流了兩大灘。


    那兩人均生得虎背熊腰,身子沉重,少說也有二百斤,但他一手一個,拋飛起來竟毫不吃力,見者無不悚然動容。殊不知他這一招運上了龍象功的勁力。


    那龍象功相傳練到大成,有十龍十象之力。佛經中說,佛陀昔日為王子之時,一日為巨象所阻,釋尊便提象鼻將其擲起,三日方落。巨象落地成坑。這當然是意指佛法不可思議,衛淩羽固無此神力,但他自窺得龍象功奧妙,手勁大得出奇,這時使來也自威風凜凜。


    明惠麵露不忍,道:“阿彌陀……”最後的一個“佛”字卻被賈大同突然喊出的“大家夥兒上呀”給蓋過了。


    天一道人知道這些武人非衛淩羽一合之敵,當先一撲,雙拳由外而內,使“鍾鼓齊鳴”,互擊他太陽穴。他自忖功力不如衛淩羽精純,但畢竟修行日久,境界上高衛淩羽一層,也可與之鬥個旗鼓相當。


    衛淩羽縮身一閃,左手突地扣住天一道人右腕,腰往左一擰,右掌擊向天一道人麵門。天一道人“呀”地一聲,右手使力回帶,左手去架他右掌。衛淩羽忽地身子右擰,右掌改勾手,勾住天一道人左臂,左手卻放開了天一道人右腕,攻他心窩。


    這一招“推波助瀾”本是借力打力、以柔克剛的掌數,此時得龍象功佐助,卻是七分剛猛,陰柔隻剩三分。


    天一道人架肘去擋,隻覺他掌力雄渾綿密,壓得自己胸口沉悶,難以化解,如給這一掌印結實了,隻怕心肺都要震裂。於這間不容發之際,起了一記暗腿,去踢衛淩羽迎麵骨。


    衛淩羽後撤化解。高手過招,寸功必爭,他這往後一撤,天一道人便即抓住了時機,右掌往他腹間狂拍。他見掌勢凜冽,不容小覷,當即小腹一塌,預擬化解對方掌上剛勁。豈料那天一道人這一掌使是柔勁,隻覺得腳下一空,已被對方托到了半空。


    他狂嘯一聲,一掌往天一道人頭頂拍落。天一道人往後一躍,帶著他躍到了院中,順勢一送,避開這一掌。他才堪堪落下,那些武人就已衝進大廳,圍攻劉憲章等人。


    衛淩羽憂心母親和妹子,便欲回身救援。天一道人哪裏肯放他去?提氣出拳,砸他後心。


    衛淩羽側身讓開,右手拇指豎起,連發數道太陰刀罡。天一道人早就留心,但饒是他眼疾身敏,逆勢躲閃,也給衛淩羽逼得左支右絀,狼狽逃竄。


    衛淩羽雅不欲與他糾纏,衝進大廳,兩手收發之間,已將兩人從後心提起,丟到院裏摔得半死。


    天一道人叫道:“小子,你瞧這是什麽!”


    衛淩羽聽得腦後破風聲響,剛一回身,就見一具屍體挺著雙臂飛撲過來。那死屍竟能向他發難,如此詭異情狀實是他生平僅見,忙使一招“橫打腿”,向那屍體攔腰掃去。那屍體並不閃避,給他一腿掃飛,天一道人卻躲在那死屍之後,乘勢疾進,一掌拍中他心口。


    原來天一道人忌憚三陰戮妖刀,乘衛淩羽背對之際,拎起一具屍體,灌上真氣拋出,自身跟在躲在屍體後麵,伺機突襲。


    嵇氏早被打鬥聲驚醒,看到他被天一道人打得口吐鮮血,騰地栽倒,淒聲喊道:“羽兒!”就要撲上。


    忽聽“轟”地一聲響,屋頂突然破了一個大洞,一道人影從天而降,左手按住嵇氏肩頭,右手拔出刀來,架在她脖子上,叫道:“都別動!”己方眾人見狀,不得不暫且罷鬥。


    衛氏兄妹雙雙心驚,異口同聲地大叫:“娘!”擒住嵇氏之人正是賈大同。


    適才眾人鬥得朝天火熱,誰也沒有注意賈大同的動向。賈大同見天一道人拖住了衛淩羽,其他人也彼此放對,如火如荼,於是趁著眾人不備,悄然躍上了屋頂,計算好了位置,突然破開屋頂降下,挾持了嵇氏。


    衛憐釵忽然叫道:“放開我娘!”一劍刺向賈大同右肩。


    賈大同臉上露出一抹陰惻惻的笑意,道:“他媽了個巴子!虧得老子養你這麽大,你要恩將仇報麽?”將嵇氏往右一拖。


    衛憐釵不意他手段如此卑劣,這一劍刺向了母親,由於力道使得盡了,這時變招業已有所不及,隻好瞪大了眼睛,驚呼出聲來。


    賈大同將刀往外一格,將劍撥開,獰笑道:“縱使我不是你親爹,你娘卻是你親娘,可不興下死手。”


    衛憐釵見母親適才在鬼門關走了一遭,自己險些釀成大錯,氣得半身冰涼,罵道:“奸賊!你害死我爹爹,終究不得好死!”


    賈大同不欲與她爭口舌之利,目光灼灼地看向衛淩羽,道:“他媽的小畜生,老子還當你早就去見你那死鬼老子了,早已高枕無憂,沒想到你居然還活著。想要你娘活命,就自個兒了結了性命!”


    話音甫畢,廳上眾人皆感到不寒而栗,均想這賈大同喪心病狂,竟然想出這麽陰狠歹毒的計策。


    嵇氏尖叫道:“羽兒,不要管我,帶上妹妹一起走!”


    衛淩羽忍著胸口劇痛,見母親眼神中對自己滿懷關切,而賈大同一口刀架在母親頸間,隻消手輕輕一拉,母親便會立時珠沉玉碎,一時彷徨無計,淚眼滂沱。


    賈大同見了他這副神情,知道自己奸計即將得售,索性再添把猛料,道:“你要眼睜睜看著你娘死麽?”手上微一用力,刀刃便在嵇氏頸間劃出一道細細的口子,滲出幾滴殷紅的血來。


    衛憐釵見狀驚呼。衛淩羽叫道:“我答應你就是了,不要傷我娘親!”提起右掌,就要往自己頭頂上按落。


    嵇氏發出絕望的慘叫:“不要!”


    明惠和尚忽然將鐵拐一點,架住了他的手。但他毋寧舍棄了自己的性命不要,也不願看著母親被奸人殺害,是以這一掌運上十成功力,明惠雖然也是武功精奇,卻也抵擋不住。


    明惠大驚之下,如狸貓般俯身撲出,一頭撞在他肩膀上。這一下撞得他手臂一斜,一掌落空。


    賈大同見奇峰突起,怒道:“他媽了個巴子!老三,你這沒義氣的東西,他老子是咱們害死的,他要不死,咱們都得死!”


    明惠使勁過猛,撞開衛淩羽的手臂後,餘勢不減,一頭紮在地上,撞出老大一個口子,血流如注。


    他忍著痛,撐著鐵拐立直了身子,道:“咱們罪孽深重,事到如今,你還要執迷不悟麽?”


    賈大同冷笑一聲,道:“小畜生,再給你一次機會。這次你要是再給人攔住了,那麽就是老天爺要你娘的命,可怨不得我!”


    眾人聽到這話,隻感到一股冷氣順著脊背竄上頭頂,這話分明是告訴衛淩羽,自盡的時候務必分出神來,連帶幹預他自盡的人一並打死。


    賈大同又道:“就這麽死了,諒你也不甘心。好罷,在你臨死前,教你看看仇家的樣子,到了地獄,你也好向閻王爺申冤!”伸手在臉上一抹,扯下一張人皮麵具,露出本來麵孔。隻見他鳩形鵠麵,鷹勾鼻子,透露著一股陰鷙之氣。


    明惠道:“衛公子,你……”見衛淩羽戚容哀色,知其決意要以己命換母命,但賈大同為人陰險,他的話絕不可信。於是突然飛身躍起,一根鐵拐疾點向嵇氏眉心。


    賈大同吃了一驚,嵇氏是他的護身符,要挾衛淩羽的籌碼,豈能教她被明惠殺死?當即將嵇氏往身後一拽,刀鋒上指,架住了鐵拐。


    明惠自入佛門以來,改過自新,再不行殺戮之事,自不會真去殺害嵇氏。但他想拖延時間,就得攻敵所必救,因此這一招的攻勢剛被賈大同化解,他便將鐵拐一點,在空中打個筋鬥,躍向賈大同身後,再次以鐵拐點嵇氏頭頂。


    賈大同罵道:“你媽的批!跟老子對著幹!”提刀拒敵。


    明惠以拐代足,飄忽來去,雙拐交替出擊,或刺或掃,攻勢凜冽至極。賈大同要保證嵇氏不為他所傷,處處掣肘,十成功夫隻能使出六七分,逐漸落了下風。


    廳上拐影刀光閃爍,晃得人眼花繚亂。衛淩羽幾次想使三陰戮妖刀,但母親一直被賈大同拖來拽去,擔心誤傷母親,不敢莽撞,急痛攻心。


    賈大同與明惠鬥了幾十個回合,給對方迫得汗流浹背,忽然心中明悟,將嵇氏一把推向了明惠。明惠這時正點出一拐,不意他竟有此一著,眼見這一拐下去,非得給嵇氏捅個腸穿肚爛不可,委實吃了一驚。忙將支撐的鐵拐一點,身子向後倒躍了出去。


    賈大同叫道:“原來隻是虛張聲勢!”突然揚起大刀,往嵇氏頭頸間砍去。


    明惠叫道:“不可!”右手鐵拐脫手飛出,隻聽“當”一聲響,已給賈大同的刀擊脫了手。唯恐賈大同再下殺手,更不遲疑,左手鐵拐點地,徑直撲出。


    他的功夫全在兩支鐵拐上,一支鐵拐迎敵之際,必以另一支鐵拐作為支撐,此刻失了一支鐵拐,功夫也就丟了一半,隻能以右掌攻擊。


    賈大同身子一晃,起腳踹他左拐。明惠靠一支鐵拐支撐身子,本就不是易事,這一腳如給敵人踹中了,非得失重栽倒,於是右手用力,撐著身子縱起,帶著鐵拐後躍。


    不意賈大同那一腳隻是虛招,他猱身追進,“哈”一聲,雙拳急挺,擊中明惠胸膛。隻聽“哢嚓”聲中,明惠胸骨斷裂,身子如斷線的風箏般倒飛出去,跌在衛淩羽身前,口中鮮血狂吐不止。


    衛淩羽愕然道:“大……大師,你又何必如此?”


    明惠被賈大同一招震得肝膽俱裂,這時已是進的氣多,出的氣少了,聽到他這句話,眼神裏有了幾分光彩,道:“衛……衛公子,殺了賈……賈大同,你的大仇……就得報了,不要……不要再追查別的,那……那很……很對你不好。”一口氣提轉不上來,脖子一歪,就此身入涅槃。


    酒博士呆愣愣地看著明惠的屍體,道:“瘋了,這老和尚準是瘋了!”


    衛淩羽心中泛出一絲難以言明的情緒,這明惠和尚是他的殺父仇人之一,他對此人可謂恨之入骨,但此刻見其為保母親無恙,慘死賈大同掌下,再也恨不起他來了。


    賈大同哈哈大笑,笑過幾聲之後,刀劍抵住嵇氏心口,道:“小畜生,你再不動手,當心老子改變了主意!”


    衛淩羽慘然一笑,心想自己畢竟命苦,與母親相認不足一天,這便要陰陽兩隔。好在老天爺也不是很殘忍,讓自己在臨死前見到了母親。


    怔怔地望著母親,道:“娘,您……”淚如雨下,舉起顫抖的右手,便欲往自己頂心拍下。


    嵇氏叫道:“羽兒!”身子突然一迎,徑直讓賈大同的刀子刺穿了自己的心口,鮮血頓時染紅了衣襟。


    廳上敵我眾人俱是吃了一驚,心想嵇氏雖是女流,但舐犢情深,不想兒子被自己所累,情願斷送了自己的性命。其性剛烈,勝卻須眉。


    賈大同愕然抽刀,暗道不妙,叫聲:“扯呼!”立馬往後院奔去。一幹武人跑出大廳,奔大門外去了。


    衛氏兄妹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娘!”幾乎是同時搶出,抱起了倒在血泊中的嵇氏,淚水奪眶而出。


    天一道人兀自不肯離去,心想三陰戮妖刀是玄門三絕劍術之一,威能無雙,現下衛淩羽肺腑受創,這上清絕技近在咫尺,自己唾手可得。便一躍而上,一掌往衛淩羽肩頭按落。


    衛淩羽左袖一甩,一道太陰刀罡此發彼至。隻聽天一道人慘叫一聲,手掌已被穿出一個拇指粗細的窟窿。


    也幸虧衛淩羽此時心懸母親生死,無意與他爭鬥,這一招失了準頭,不然被穿的可就是他的咽喉。天一道人心下惶恐,不敢滯留,縱出廳外去了。


    衛淩羽見母親心口的血流出一大片,雙目充血,心如刀割,伸出手顫顫巍巍地捂住母親的心口,想要阻止鮮血流淌。衛憐釵一聲又一聲地叫著“娘”,哭得歇斯底裏。


    嵇氏氣若遊絲,抬起一隻手撫摸著衛淩羽的臉頰,念起了一段佛偈:“一切……一切恩愛會,皆由……因緣合。合……合會有……有別離,無常難得久。今我為爾……爾母,恒恐不……自保。生……世多……多畏懼,命如露……露著草……”突然咳出血來,續道:“好……好孩子,不要哭,娘見到……見到你很開心。你這些年……一定過得……過得很苦,可是娘不能……不能補償你、照顧你了。你要好……好地活下去,時時記得吃飯,不要餓……著了,還……還有,要……要照顧好妹妹,別教她……受人……欺侮。”


    衛淩羽感覺到手掌黏濕發熱,母親的生機隨著鮮血,正從自己的指縫間一點一滴地流逝,母親的臉色也越發變得蒼白,他拚了命地想要捂緊母親的傷口,卻又擔心弄疼了母親,語無倫次地叫道:“娘,你別說了,你別說了……”


    嵇氏道:“我……我要去見你爹了,你……和釵兒不要……難過。你爹一……一世英豪,操勞為國,盼你……盼你能克紹箕裘,不……不要教他蒙羞。”


    兒子的五官在她眼裏模糊起來,腦海裏走馬觀花閃過曾經的一幕幕,仿佛又見著了那個憂心憂國的衛耀宗。早在亡夫被害之日,她就已明死誌,幾次想尋短見,隻是那時候衛憐釵剛剛出世,心想兒子生死不明,女兒或許是先夫的唯一骨血,要待她長大成人再做計較,是以屈身事賊,苟活至今。直至今日母子相認,十七年的屈辱在這一刻都將解脫,忽覺得什麽仇啊恨的,都能放下了。


    衛淩羽揮淚如雨,知道母親罹難在即,哽咽道:“孩兒記住了,娘,孩兒記住了。”又想母親對父親念茲在茲,必然期盼與他葬在一處,萬不能讓她在彌留之際留下遺憾,續道:“娘,我知道爹埋在哪裏,我會將跟爹葬在一起,您……您安心地去……娘……”


    嵇氏聽到這句話,本已有些渙散的瞳孔忽而變得明亮了一些,道:“那很好,我……我很開心……”嘴角泛起一絲微笑,頭沉沉地歪了,撫摸著他臉頰的那隻手也終於垂下。


    衛淩羽心底生出錐心刺骨的痛。時下正值五月,荊楚之地氣候宜人,但他此刻如處凜冬,遍體生寒,說不出的冷。


    衛憐釵撲在母親的身上,雙臂環住了母親的脖子,泣不成聲。


    忽然,一陣飛蝗利箭急至。箭頭纏著浸了火油的麻布,燃著火焰射進院裏,連大廳上也落進了許多,四處起火。


    劉憲章踢翻了一張桌子,左手拎起擋在衛氏兄妹身前,道:“衛兄弟,狗賊放火了,快走!”


    衛淩羽感受著母親屍體上的餘溫,正自傷神,聽到劉憲章這句話,心道:“母親教我照顧好妹妹,我不能辦不到她的遺托!”強打精神,從衛憐釵身邊拿起長劍,搶過劉憲章手裏的桌子,當先開道,道:“劉大哥,先……先母就煩勞你照看了!”難以接受母親已死的事實,雙唇發白,“先母”二字說得極不利索。


    劉憲章怔了一怔,拽起哭哭啼啼的衛憐釵,推到衛淩羽身後,隨即抱起嵇氏的屍身跟上。那酒博士呆了一呆,跟在了最後。


    眾人出了大門,招至一片箭雨。衛淩羽教眾人止步,揮舞著桌子抵擋箭矢。四周官兵林立,密密麻麻,不知凡幾,但不見賈大同和天一道人的蹤跡。他教眾人蹲下,用桌子罩住了,自己則撲將出去,提劍衝進人群。


    一隊步兵迎麵殺來,衛淩羽左手中指一點,放出一道闕陰刀罡,射中一人。那人慘叫一身,陡覺胸腹說不出的漲塞,突然“蓬”地一聲,身子炸成了一堆碎肉。


    他生性仁善,從不恃強淩弱,更不敢妄造殺業,但母親慘死眼前,激發了心中戾氣,出招再無禁忌,左手三陰戮妖刀,右手碧海潮生劍。這一衝殺,如虎入羊群,如砍瓜切菜,所過之處,官兵要麽被長劍分離身首,要麽被闕陰刀罡炸成碎肉,要麽被太陰刀罡貫穿身軀。


    俄頃,竹林精舍外就多了五六十具屍體,以及一塊塊數不盡的碎肉。他渾身染血,眼睛也被血染得有些睜不開了,放眼望去,四處的官兵好像和賈大同同樣的身形,同樣的麵孔。


    他嗓子裏發出野獸一樣的嘶吼聲,腦海裏隻剩下一個念頭:“殺了賈大同,給娘親報仇!”見倒下一個賈大同,還有成百上千個賈大同,於是橫衝直撞,左右砍殺。


    眾官兵見他身形削瘦,但麵目猙獰,殺人如麻,仿如從地獄裏爬出來的餓鬼,四下裏又俱是缺胳膊少腿的屍體,一個個駭得魂飛膽喪,鬥誌全無,潰不成軍,四散奔逃。


    劉憲章見官兵潰逃,抱起嵇氏屍身,叫上衛憐釵向他奔去。


    那酒博士心想衛淩羽這會兒顧不上處置他,可等他回過頭來,必然要殺了自己報仇,便不敢同行,自往別處逃生。跑出沒多遠,混亂中給幾個官兵追到,右臂連帶著半片胸背被削了下來,連肺葉也翻了出來,慘叫著倒在血泊中,一時不得死透,發出絕望瘮人的哀嚎。


    劉憲章看到滿地的殘肢斷臂、腸肚橫流的屍體,心中也忍不住突突突地狂跳起來。衛憐釵更是胃裏一陣痙攣,彎著腰嘔吐。


    衛淩羽聽到她嘔吐的聲音,這才回過了神,茫然從劉憲章懷裏捧過母親的屍體。


    這時竹林精舍裏火光衝天,院中傳出一聲馬鳴,一紅一黑兩匹馬從大門中衝出。那黑馬是劉憲章搶來的,這當兒順著來時的路途馳走;棗紅馬是衛憐釵的坐騎,長嘶一聲,追上了眾人。


    衛淩羽之前中了天一道人一掌,髒腑受傷不輕,兼之這一陣衝殺,傷勢加劇,不時咳嗽,又吐了不少血。


    時近黃昏,殘陽如血,晚霞嬌豔。


    少年懷抱著母親,嘴裏重複念叨著她最後的遺言:“那很好,我很開心……”一步步走去,影子在夕陽下越拉越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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