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給友人打個電話,可一周沒充電的手機卻在開機的一瞬間耗盡了最後的電量。關於那天晚上的記憶,我沒有和宋嘉遙說過,也沒有和我的便宜兒子說過。*可能也是上輩子積德,可能也是老天爺不想對我們趕盡殺絕,由我和老師主要設計的第一次血清試驗在不被眾人看好的情況下竟然成功了,而且當我從實驗室的隔離間走出來的時候,老師抱著我哭了。我成了整個疫區第一個擁有抗體的人。血清提取的後續工作也在順利開展,成功抑製了一部分病情後,另一邊的抑製劑也正式投入到了臨床實驗中去,幾個月後我們又成功提取到羊血清,彌補了人血清來源有限這一缺點,量足又安全,對於這個被籠罩在恐懼之中的小城來說無疑是一件天大的好消息。對於我來說也是一個好消息。當我體內的抗體檢測確診為陽性的那天晚上,我成功地在工作人員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和老師的半吊子掩護下,沒穿防護服潛入了宋嘉遙的病房,給了他一個堪比八爪魚的熊抱。他帶著隔離口罩,隻露出一雙大眼睛在外麵,我這兒哭得鼻涕眼淚一把抓,他看向我的眼神卻是半點重逢的喜悅都沒有,隻有氣惱,還使勁把我往外推。看得我心髒生疼,要不是害怕他直接氣過去,我都想在他眼皮上親兩口。我好想告訴他這幾年我有多想他,每天隔著玻璃看他的時候我有多害怕,可那些話從嗓子眼裏鑽出來就清一色地化成了嚎啕大哭,最後安保人員實在看不去了,以我打擾病人休息為理由,第二次給我拖了出去。後來宋嘉遙因為這事打了我一拳。不過這一拳挨得不算冤,幾周之後我才想起來我當時沒告訴他我有了抗體的事情,並且在被安保人員拖走之後足足一個星期沒去找過他。那一個星期裏,我一麵被抽血,一麵忙著提取血清,還要設計第一批臨床試驗,壓根兒忘了隔離區還有個為自己成功把病毒傳染給我而懊惱不已的宋嘉遙。但是打完我他也哭了。出院的患者逐漸多起來之後,我就搬了張病床和宋嘉遙的並在一起,他不大樂意,但他一個病秧子打不過我。等到鑽進被窩裏抱他的時候,我才發現他瘦了多少,不由得想這病雖然治好了,可是身體也熬完了。我把臉埋在他硌人的鎖骨間,我不敢張嘴說話。難過會自己從牙縫裏跑出來。*如果不是宋嘉遙的那個隊友老程問起我外債的情況,我可能這輩子都不知道他去那撈屍隊是因為我,也不知道那夥兒放貸人曾經找到過宋嘉遙。更不知道這些年他過得一點都不好,省吃儉用把錢攢下來,但是不會用銀行卡,於是就把這些命換來的錢都交給了自稱是我的學生的騙子。宋嘉遙可以出院的那天,我拿輪椅去接的他,他已經在病床上躺了太久,走路不是很靈活。我怕他不能招風,就拿我的實驗服給纏了好幾層,宋嘉遙還沒說什麽,我老師倒是給我一腳,說我把人家纏成了個木乃伊。我打算帶他回桐城,一別十一年之後,當我第一眼看見他就有了這個想法,我甚至沒想過他會拒絕,直到我們這邊的工作結束後,我和實驗室的師長朋友揮手道了別,隨後推著他往火車站走,他才扭過頭一直問我去哪去哪。我聽得一頭霧水,回家啊還能去哪。他仰著幹瘦的臉看著我,那雙眼睛裏有欲言又止,還染上點無助,我忽然間腦子裏靈光一閃,頭一回這麽快的想明白了他在擔心什麽。等待火車進站的時候,我把他推到邊上去,低頭告訴他,多虧了他,外債已經全都還清了。他果然小小地舒了一口氣,遲疑了一下點點頭說那就好。大概是老了,皮膚鬆弛了,眼眶子也變淺了,他下意識舒氣的那小動作都能弄紅我的眼眶。火車咣吃咣吃地開,城市的標牌倒退著離我們遠去,我想把這件事情爛在肚子裏或許能讓他好受一點。我去找過裝我學生的騙子,可惜他的名字更早出現在了疫區每天宣告的死亡名單上,無論憤怒還是憐憫,一下子都沒有發泄的對象。但是不重要了,以後的日子我會把宋嘉遙綁在我的身邊,我要把他因為我受得那些委屈全部補回來。*我推著宋嘉遙回到了桐城,回到了學校旁邊的那所教工公寓離,進門之前我故作玄虛地捂著他的眼睛,在他耳邊告訴他,一會兒睜開眼就能看到,有陽光的廚房,閣樓上的小書房,還有寬敞結實的雙人床。告訴他,年輕時和他擠在出租屋的被窩裏描述的未來,都一一實現了。陽台向東,回家那天剛好是個大晴天,陽光透過長時間沒擦的髒玻璃窗,斑斑駁駁地打在地板上,我以為宋嘉遙多少會掉兩滴眼淚,然後我倆抱一塊哭一哭這些年的遺憾,他卻特別不應景地來了一句,你沒成家啊?嗯??我不用醞釀就能浮在心頭上的悲傷都哪去了?我說我成個屁家,你什麽時候見我喜歡過姑娘。他這才支支吾吾地說起那日在病房外聽見我父親給我找來的那個適合結婚的同鄉女。被那些個放貸人找到之後,他二話沒說就把我倆預定好的家推了,再三協商才把押金拿回來給我救急用,卻在門口得知我爸用命要挾我結婚的事。他以為我會再放棄他一次,所以先一步離開了我。我沒法怪他不信任我,是我在他被驅逐離開時毫無作為,才在他心裏形成了那道坎,我知道他理解我的難處,也聽我父親談及離開也是他自己主動提出來的,他說我還要考學,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可是十七歲的我連和他麵對麵道別的勇氣都沒有。並且我沒有過解釋,也沒有過道歉。我閉嘴不提,我緘口不言,似乎以為這樣就可以抹消掉那段記憶的存在,但是回憶沒有放過我,也沒有放過他。我扶著他握著把手的手,緩緩在他麵前蹲下,一開口出來的聲音我自己都覺得顫地不像話。我問他為什麽要幫我還債,還是在他以為我成家了的情況下。他視線躲閃地厲害,被我追著逼問了很久,才負氣似的說,怕我讓人給打死。我紅著眼說他騙人,腦子裏卻想起第一次在他家裏吃飯時,他抱著椅背一翹一翹地笑著問我,是不是喜歡他。於是連珠炮似的罵他道,你他媽別扯淡了,你就是喜歡老子,喜歡的不行不行的,你承不承認吧。然後我就聽見像我當年一樣他破罐子破摔似的衝我吼了一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