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笑得也很溫柔,盡管他從來不曾那樣溫柔的對我笑過。他開始給我介紹那姑娘,說她是我家後麵那條巷子頭兒那劉阿叔家的小女兒,人有多麽多麽優秀,多麽多麽漂亮,很獨立,初中畢業就來了桐城打工,一個人也把生活過得有模有樣。漂亮是漂亮,可我從她的大眼睛裏隻能看見算計與輕蔑。我十分沒教養地無視她伸過來的手,把她剛剛坐過的椅子拖過來坐下,拆開帶上來的盒飯喂給我爸。我爸果然生氣了,這種情形一度讓我想起小時候見到他的同事不打招呼的下場。他猛地揮手,把我手裏的把盒飯打翻,瞪著眼睛問我:“你幾個意思?人家姑娘跟你問好呢!你這是什麽態度?我就是這麽教你的嗎?”他認為我沒禮貌,在劉阿叔的小女兒麵前給他丟臉。但他不知道那份飯是我給他交完住院費之後,最後的積蓄。“我不喜歡女人。”我一字一頓地給他說,放在膝蓋上的手忍不住發抖,“這位小姐請回吧,折騰您一趟不好意思。”那女人也沒什麽太大的反應,和我爸道了個別就出門了,關門的時候還做作地給我使了個眼色,不過我沒時間去想她的意思,不出意外的話,我爸應該要開始鬧起來了。他把手邊能砸的東西全都弄到地上去,嘴裏細細數著我少年時的同學有多少結婚的,生了多少個孩子,鎮子上那些沒他混的好的,早就當上爺爺了,連我那些沒考上大學的同學們,也都有了一份穩定的工作,每年都會拿回不少錢,家裏早就蓋上高樓了,他還罵我不孝,家裏三代單傳,香火全他媽斷在我身上了,說我早晚要遭報應。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他這次是真的氣到份上了,連最在乎的麵子都不要了。我也可以不要臉,也可以陪他一塊砸,也可以像我從小耳濡目染的那樣毫無底線地發泄我的壞脾氣,但是我沒有,我太累了,我沒有力氣。“我結婚你的病能好嗎?”我用袖子擦掉他噴到我臉上的唾沫,不鹹不淡地問他。卻沒想到我這死魚一樣的態度竟然把他的火氣給噎回去了,他不說話,哆嗦著發紫的嘴唇看著我。“你說啊!我結婚你的病能好嗎!”“能!”他遲疑了一會兒,才用和我相同的音量吼回來,但那一小段沉默早就把他的氣勢殺的片點兒都不剩。“你問問你自己信嗎!能治病的那他媽是藥,你讓我生孫子給你下藥用嗎!”他的臉在我的視野裏一點一點皺起來,像剛被人展開的一團廢紙,毫無征兆地在我麵前坐下去,抱著頭哭。圍觀的人紛紛辱罵我的不孝,我也覺得,可是他抱頭痛哭的樣子真的像極了小時候的我。“我就是想在臨死前抱抱我的孫子,你就連這麽點願望都不能滿足我嗎?”我蹲在他麵前,用指腹替他擦了擦眼淚,“我隻是想按照自己的選擇活著,爸爸連這點權利都不願意給我嗎?”*我倆不歡而散,幾個吃完瓜反應過來的小護士開始罵罵咧咧地收拾我惹出來的殘局,我一眼都沒回頭,渾渾噩噩地往前走,在醫院的大門被剛才屋裏的那個女人攔下了。“你叫左柏川是吧?”她笑著問我。我推開她繼續走,她也不介意,踩著高跟鞋跟上來,在我身後絮叨,“你是不是喜歡男人,你放心我不介意,我認識挺多哥們兒和你一樣的,這樣最好了,我可以跟你結婚,滿足你爸的願望,婚後咱倆各玩各的,誰也不耽誤,好不好?”我不理她,腳下步子越邁越大,她隻能跟著我一路小跑,“你放心,我知道你家的情況,我不要你彩禮錢,但你不能要我嫁妝,哎你這人能不能走慢點,我在跟你說話。”我被她的話激得一個急停,轉過身問道,“你結過婚嗎?”“你這不是在說廢話。”她朝我攤攤手,從她的小包裏抽出來一根香煙點上,然後擺了一個自以為誘惑的笑容,對我說,“你是不是心動了,這樣咱倆的問題都解決了,我實話給你說,我最近被一個太子爺包了,他老婆好像發現了,我怕她查到我頭上,就尋思結個婚保命。”我有一肚子的話想掏出來罵她,比起被我爸逼著結婚,她這種把結婚當作廉價交易的行為更加惹怒我。仿佛誓言裏那些凝重的美好都不過是走一個形式的過場,而相信這份美好的我在對方眼裏大概就像一個無可救藥的傻/逼。但我很快就決定閉嘴了,因為被一個傻/逼說成傻/逼,還因此浪費時間,那我他媽不用看起來,就是個貨真價實的傻/逼。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短短幾個小時內,我突然解決了我所有的煩惱,經此一戰我爸不會在找姑娘來煩我,我想明白了欠下的債務無論多少,隻要我還活著就總有還完的那一天,還有宋嘉遙。大二那年,我給宋嘉遙寫過一封十分丟臉的情書。裏麵有一段婚禮誓詞,是我心頭最愛的一段話。無論貧窮或富有,健康或疾病,美貌或失色。都永遠愛他,保護他,尊敬他。宋嘉遙說他願意。誠然,我確實沒有資格把他拖進我開始崩塌的人生裏,可我也沒有資格替他做主。我要去告訴我現在處境,我要告訴他我很難過,我多想抱抱他以及我多害怕。我把什麽都告訴他,是走是留,我讓他自己選。但是太晚了。我一路跑回家的時候,推開門,屋裏卻再也看不見那個高高瘦瘦的身影,生鏽的古銅色窗戶上掛著水果皮做的小香囊,夕陽穿過玻璃,映紅了一踩就吱吱呀呀響的木地板,吃飯的小圓桌上少了一隻杯子,卻留下了一張格外刺眼的白紙。那上麵歪歪扭扭的寫著六個大字。左柏川,我走了。第38章 左大川和宋遙遙16那張白紙下麵蓋著幾捆板板正正摞好的藍色鈔票,紙麵上連個褶子都沒有,是從銀行裏新取出來的。小腿開始一抽一抽,腳腕也不斷地打晃,我怎麽也站不住了,彎腰扶著桌沿兒,頭發垂下來,似乎有意把我的視野局限在那些深藍之中,平整的鈔麵上很快就接連浮現出一攤又一攤水滴,我卻聽不見它掉落的聲音。我不記得哭了多久,反正聲音肯定不小,左鄰右舍全都過來了,推開門就看見我捧著一大堆鈔票一邊哭一邊吐,那個總和我搶鍋的胖大媽好像還和我說了幾句話,內容我記不得了。大腦隻是一遍又一遍地在提醒我,時隔十年,我再一次失去了宋嘉遙。我想他是在報複我,他始終記恨著我十年前的麵對他離開的不作為,所以他才留下了十年前一模一樣的那句話,和十年前一樣走得幹幹淨淨徹徹底底,走得我哪都查不到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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