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錢原扶住後腰,向後挪開半寸,恰到好處笑笑:“睡相不錯。”  程容慌忙掀被下床,頭暈腿軟往地上栽,錢原在他快落地時伸手一提,攔腰把他抱起,重新放回床上。  自己的小屋被人看光,這感覺像被人剝光,赤身裸體給拉到廣場展覽。詭異的羞恥從脖子蔓延到耳根,程容臉色漲如熟蝦,連被錢原碰過的腰腿,都滾燙如同火灼:“錢總、麻煩你了錢總,不好意思,你昨晚都沒回家,家裏人該著急了……”  “我老家不在這”,錢原淡定解釋,杵著膝蓋起身,抬腿向廚房走,“我沒結婚,也沒交往的對象。我餓了,你會做飯嗎?”  “做飯?”,程容想說自己不會,但領導辛苦看顧自己一夜,拒絕的話怎麽也說不出口,“大概……會一點,您將就嚐嚐。”  五分鍾後,兩塊烤糊的三明治躺上托盤,程容小心掀開薄片,尷尬笑笑:“要是實在吃不下……我們去樓下吧,我請您吃早餐。”  “不用”,錢原拿起自己那塊,麵不改色咬掉一口,“味道不錯。”  程容笑不出來:“真的嗎?”  “真的”,錢原剝掉焦黑的外殼,“手藝不錯,家裏也幹淨,都是你自己做的?”  “啊”,程容沒點頭也沒搖頭,含糊回答,“還湊合。”  不想告訴錢總周柏的存在,又不想完全抹掉周柏的存在。  “哦?”,錢原放下筷子,視線繞小屋轉過一圈,又把目光投回程容,意味深長笑笑,“自己一個人在這邊,家裏能放心嗎?”  程容選擇性忽略前半句:“沒事,我爸沒空管我,我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我帶過兩個和你一樣大的小孩”,錢原拿起牛奶杯,矜持咽下一口,他吃飯時舉止斯文,幾乎沒有聲音,“都是外地人,工作刻苦認真,打拚幾年自己買房買車,現在都出去開分公司了,事業做的風生水起。你好好幹,發展的會比他們更好。”  程容從小到大聽打擊聽的多,聽鼓勵聽的少,此時被領導直白誇獎,隻覺麵皮燙的像在平底鍋上煎烤:“沒那麽厲害,我就是一個普通人,不會的太多了,還得和您們多學習。”  “程容,你知道嗎?別人誇你的時候,你得坦然接受”,錢原兩臂擱上餐桌,循循善誘,“這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該爭取的就要爭取,孔融讓梨沒必要。同樣一筆業務,你不做別人就做,同樣一筆單子,你不拿別人就拿,沒人會等著你,也沒人會追著你給你送錢。想要什麽大膽說,敢開口才有收獲。”  “……”  程容莫名被上了一課,一邊含糊嗯嗯,一邊把腦袋往海碗裏紮。  他的第一份工作,就這麽稀裏糊塗開始了。  新人都要去北京培訓,公司規定來回路費旅費餐費要開發票,回來寄給總部報銷。程容第一次去的時候誰也不認識,連房間都是單獨一人,行政部以為要發票這事人盡皆知,就沒和他說,他迷糊過去迷糊回來,公司要發票時他一臉懵,什麽都拿不出來。  這筆錢對程容來說不是小數目,錢原無奈,專程開車帶他去北京,挨家挨戶重新談,才算湊回大部分花銷。  公司要求三個月必須開單,不開單就要走人,程容做到第五個月的時候,仍然沒什麽結果,每天打電話打到崩潰,被拒絕的次數數不勝數,如果不是錢原執意保他,早被公司開掉幾次。別提總裁班的客戶報名,就連最基本的邀客戶參加活動,他都隻邀過兩三個人,還是看他求的可憐,給他麵子過來看看。別提後續業務,下次邀約都不肯來了。  又一次加班到十點,辦公室空空蕩蕩,程容一個人對著放藍光的屏幕,想著早上的大會、明天的月度大會,和下個月的半年度大會,ppt上隻寫個標題,手指放在鼠標上,怎麽都按不下去。  這一切和他想象的不一樣。  他上學時成績算不上多好,但好歹也能混個中上,考試前不用付出多麽大的努力,背背記記總能及格,但他現在竟在淘汰的邊緣,以至於每次拿起電話聯係客戶,都手抖腳軟,說話語調也帶絲顫抖。  程容莫名委屈,外麵天色漆黑,述職報告一個字寫不出來,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回家。  他拿出手機,他屏幕上輕輕敲敲,考慮要不要給周柏打電話。  周柏這段時間也忙,說能回來看他,一兩個月能抽出一天,都算不容易了。  程容雖沒開單沒工資,他的卡裏總有進賬,有時突然進筆流水,他還沒反應過來,就又進來一筆。每次他感到捉襟見肘,周柏的支援總會恰到好處過來,填補他的空缺。  周柏確實對他很好,好的讓他有些……愧疚。  但愧疚的同時,又會生出某種隱秘的期望。如果周柏足夠優秀,比他優秀很多倍就好了。  如果周柏能跳過事業起步期,讓事業平穩發展,金錢可以源源不斷進來,讓他可以想做什麽做什麽,就更好了。  不會有這麽多壓力,也不會有這麽多焦躁無奈。  如果能永遠成功永遠進步,不會後退也不會失敗,就好的不能再好了。  濃墨般的夜色沿窗欞湧入,程容撥打周柏的號碼,連著撥打三次,那邊都嘟嘟忙音無人接聽。  “柏子,你手機響了。”  “先放那吧,忙完了再接。”  淩亂不堪的倉庫裏,丟滿了快遞單和退回的包裹,手邊放著剪刀和成堆的膠布。周柏滿手劃痕來不及擦,未幹的血蹭上包裝袋,很快風幹成深紅。  安仁蹲在地上,忙得頭都沒時間抬:“怎麽又退這麽多,這都換第三家快遞了,還是沒談好?”  “明天我再去談”,周柏用嘴撕扯膠帶,撕掉一層唇皮,“咱們發貨量小客單量少,幾家大的不願意接,前麵兩家小的本來談的還成,但一分錢一分貨,不是丟件就是損壞,有的臨市還得半個月到,客戶投訴量高。”  “那還不換家大的?”,安仁把剪刀一甩,不樂意了,“寧可單價高,也不能弄出這麽多客訴啊!”  “我算過了,單價高成本高”,周柏抹一把汗,想發火還是努力壓抑,“換大的咱們成本都攤不平,你願意做賠本生意?”  “現在不是賠不賠本,是能不能繼續做”,埋頭苦幹的成哥抬頭,適時插進一句,“柏子,安子說的對,今天把這些處理完,明天再去談兩家,實在不行就換回大的,先活下來再說。”  “不可控因素太多”,周柏心中鬱結,一陣惱怒往上湧,“成哥,你知不知道,咱們的貨源要斷了?”  “什麽意思?”  “你姐給我打電話了,說他們藥店的貨源都不足,可能沒法繼續低價給咱們,要把成本提起來”,周柏往後一倒,一頭栽進快遞堆,“她礙於你們的關係,不好和你說,直接和我攤牌了。”  成哥和安仁都不說話了,一時間隻有膠布紙盒交纏的聲音,某種靜謐無言的壓力,在倉庫裏流淌。  他們都是懷揣理想過來的。  新聞裏鼓吹大眾創業萬眾創新,安仁家境一般,辭了國企穩定的工作出來闖蕩。  成哥是純粹的富二代,不想花家裏的錢,想出來打一片天地,證明自己不是家族廢物。  但現實好像和想象的不太一樣,這個出租屋三天漏雨兩天刮風,又緊鄰海邊潮氣重,睡一晚渾身發疼,洗好的衣服掛在屋裏,兩三天還在滴水,但不穿衣服吧,大蚊子前赴後繼蜂擁而來,對他們圍追堵截大快朵頤,豔紅的包幾天都消不下去,癢的抓破長肉更癢,死循環似的又來一遍。  搭建網站和前期推廣花費不少時間,廣告投放按點擊率收費,前期準備的資金消耗的七七八八,才勉強出個雛形。好不容易訂單量慢慢攀升,又因為快遞的問題出現客訴,現在連供貨量都無法保證。  幾個人默不作聲繼續幹活,全弄好後已經後半夜兩點,周柏終於能閉眼歇會,手指抖的按不住屏幕,要勉強把手機貼到麵前,才能看清程容。  翻了幾頁照片才感覺不對,今天的三個電話……是容容打的。  周柏砰一聲坐起,幾步跑到門外,瘋狂給程容回撥。  他知道容容很少連續叫他,肯定是心情不好想找他傾訴。  他自己都還焦頭爛額,自然沒法幫容容分憂。  容容……很難過吧。  s市的夏日每天都是三伏,入夜後酷暑仍在,赤-裸的後背遍布汗水,成群結隊的蚊子在後頸啃咬。  周柏無暇顧及,一遍遍撥通程容的號碼,一遍遍撥足六十秒,依舊無人接聽。  他累了一天,眼皮控製不住向下耷拉,掐自己一把又猛然抬脖,熬的兩眼赤紅,繼續鍥而不舍撥號。  程容的手機在桌上不斷嗡鳴,半天無人接聽。  他們部門又出來聚餐,二十來個吃過飯又去嗨歌,搶麥的搶麥玩骰子的玩骰子,程容本不想去,礙不過主管麵子又不得不去,喝上一口酒不知哪來的衝動,哪桌過來敬酒他都第一個站起,沒幾杯就兩眼泛紅,沉默坐在椅子上,眼圈紅彤彤的,想哭又不敢哭。  公司考核嚴業績壓力大,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每年留存率能到八分之四十,都得焚香感恩天地,百分之二十是正常現象。老員工們自己都焦頭爛額,沒心情也沒精力安撫新人,這倒給程容留下足夠的自由,讓他在角落裏放空。  “怎麽了?”,錢原酒喝過幾輪敬酒,依舊麵色如常,看不出醉意,“心情不好?”  沒人問還好,有人問就像藏不住委屈,胸中壓抑向上湧動,程容喉結動動,抬手抹了把眼。  他也沒大聲哭鬧,就坐在那低頭沉默,兩眼放空盯緊地麵,不知在看些什麽。  “你知道為什麽做不好嗎?”,錢原問他。  程容搖頭,抬手又倒了杯酒,仰頭送入喉中。  “你太沒攻擊性了”,錢原捏起鼻尖,眉頭微皺,“我陪你去見過客戶,你一直被客戶牽著鼻子走。客戶說我沒時間,你說好的那我下次邀請您。客戶說我再想想,你說那我等您電話。客戶說我不需要培訓,你說知道了那您需要了再聯係我。我告訴你,你永遠等不來他的回複。知道做這行需要什麽嗎?要不停的見麵和推進,你的每一通電話要有效果,而不是得過且過,尋個心理安慰就得了。”  “我知道,但我做不到”,程容小聲嘟囔,喃喃回答,“客戶……憑什麽聽我的話,我對他有意義嗎?我的工作有什麽用?我有什麽價值?”  “飯都快吃不上了,還有閑情談理想”,錢原冷笑出聲,也給自己倒了杯酒,一飲而盡,“先保證自己餓不死,再去悲天憫人吧。你手機響了,不接嗎?”  “不想接”,程容把頭埋進膝蓋,手指揪緊頭發,“為什麽我要過這樣的日子?都是因為他,討厭他,不喜歡他了。”  手機響過數次,終於偃旗息鼓,屏幕也不再亮起。  沒有聲音後程容反而懵了,他拿過手機攥在手裏,翻來覆去看它,看一會鬆開,鬆開一會又抓回。  “怎麽不打了?”,程容迷迷糊糊盯著屏幕,像把對麵的人拽出來,“煩人精,煩人精,這麽快就不打了。”  程容酒意上頭,也不和人打招呼,迷迷糊糊往外走,走到門邊腳下踉蹌,剛滑下半寸,被人攔腰扶起,跌撞挪到車上。  錢原發動引擎,驅車往藍海灣開,他半開車窗,點燃一根煙,火星在夜色裏燃燒。  “明天我給你掛一單”,錢原輕聲歎息,打開音箱,讓大提琴聲舒緩流出,“撐過半年考核再說。”  誰不是這麽過來的呢。  無權無勢,在大城市打拚,烈日裏走過,夏雨裏跑過,冬雪裏凍過。  一分一分攢錢,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曾經最大的夢想,是去肯德基大快朵頤,點滿一桌子的快餐,根本不用看價格。  過了那個階段再回頭一想,當時雖然交不起房租吃不起飯,但反而更有衝勁,更單純快樂。因為什麽都沒有,也沒什麽可失去的。  越往上爬,背負的責任就越多,越沒法放手一搏。  看到程容,就好像看到當年的自己,後半夜睡不著起來看電影,看過什麽也不知道,隻是房間空曠,有聲音支撐,似乎能豐-滿許多。  程容被放回床上,又恢複雙腿蜷縮的姿勢,把頭埋進膝蓋,把自己抱成一團,沉沉睡了。  床頭手機又要震動,還沒響一聲,錢原突然伸手,把靜音打開。  因為沒有充電,電量隻剩百分之二十,錢原掃了一眼來顯,幹脆利落長按小鍵,把手機關了。  屏幕的藍光一寸寸消散,仿佛豎起屏障,把對麵急切的人關在外麵,不允他再靠近程容。  作者有話要說:  ps:必須借文抒情一番,感謝朋友們的評論、海星、收藏和鳳凰蛋支持,感恩金主爸爸中二少年、胖魚和晤明的玉佩支持,代柏哥和小容容感謝你們!第23章   容容……關機了。  後頸被酷暑舔過,熱燙混著麻癢。皮肉似被埋入銀針,紅疹接二連三冒頭,從脊背向下滾落。  熱汗浸透的褲子失了溫度,變得濕滑寒涼,緊緊貼在腿上。周柏慢慢鬆手,手機從指間滑脫。  他抓住汗濕的頭發,把頭埋進兩臂,指骨壓進頭皮,再抬頭時眼圈泛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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