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商一點不在乎別人反應,直接接過罐子,單手攬著抱在懷裏,叫蘇容:“走了。”蘇容連忙站起來跟他走,本來事情到這也算平靜,至少維持表麵禮貌,但黎蕊卻似乎被黎商這行為刺激到了,“蹭”地站了起來,胸膛劇烈地起伏著,臉色也非常激動,朝黎商道:“阿媽答應要留在美國陪我的!”黎商沒理她,繼續往外走,黎蕊的語氣更加激動了,朝他喊道:“你這是強搶!你不過是想報複我罷了,阿媽知道一定會恨你,她從我出生就開始照顧我,她為了我來到美國,我才是她最愛的人,她根本不想離開我!你是自作多情。”她這段話毫無邏輯又異常激動,嗓音也因此變得極為緊張,接近破音。蘇容離她近,可以清晰看見她裙子領口露出的胸口和脖頸皮膚全部迅速漲得通紅,眼睛也因為眼淚和憤怒而閃閃發亮,她的端莊美貌為這激動情緒加上了一層厚重的底蘊,整個人像一頭憤怒的母獅。然而當黎商回過頭來的時候,這頭母獅瞬間泄了氣。黎商甚至沒說話,隻是冷冷地看著她,他眼神裏沒有任何的情感,憤怒、失望、甚至被冒犯的羞辱,什麽都沒有,隻是像看個陌生人。黎蕊被這樣的目光看得寒意陡生,支撐不住地跌坐在沙發裏。“為什麽呢?你根本都不信這些……”她的態度似乎變成了無力的責備,用英語喃喃說道:“你甚至感覺不到,為什麽要這樣做?”“因為我能。”黎商用英語回答的她。他說完這句,沒再看黎蕊,隻瞟了一眼蘇容,蘇容連忙跟上去,聽見背後黎蕊的哭聲嚎啕地響了起來。在這樣傷心的哭聲中離開,讓人有種刺心的罪惡感,仿佛自己是搶了別人最重要東西的強盜。黎商卻似乎完全沒有任何的負罪感,他直接開了車門,沒有把罐子放在後備箱,而是抱著罐子想固定在後排座位上,他專心做事的時候總是看不出情緒,蘇容在旁邊站著,道:“放不穩的,我抱著吧。”黎商看了他一眼,道:“你知道這是什麽嗎?”蘇容隻是安靜看著他眼睛,他常有這種天真到可笑的神色,讓黎商想要摧毀他,何況他還這樣認真地答道:“我知道。”那是骨灰。rita講過的故事,黎蕊豪宅裏的年老女傭、跟著她從上海輾轉香港最後漂洋過海出了國的老保姆、會做正宗紅燒肉的上海阿媽。黎蕊的回憶裏,不會講英文,擔心黎商去海灘遊泳,拜托管家偷偷剪了英文報紙的溺水新聞放在早餐桌上的老阿媽,她去世後黎商就沒再回過這座城市。就算黎蕊不算稱職母親,她仍然是最了解自己兒子的人,知道他軟肋在哪。提起老阿媽試圖讓他心軟,可惜沒成功。黎蕊說老阿媽答應她留在美國陪她,但蘇容知道老一輩人落葉歸根思想濃重,真相未必是她說的那樣,黎商拿著三天假跑回來搶走骨灰一定有他原因。但黎商這個人最致命的點,就在於他從來不說。所以蘇容斟酌措詞,主動問他:“其實阿媽想要回老家對嗎?”黎商正把車開到七十邁,聽到這話,嗤笑一聲。“你沒聽到嗎?她答應黎蕊留在美國了,讓那女人把她灑在花園的樹下麵,好以後世世代代給她做奴隸。”黎蕊實在錯得離譜,黎商就算心中有所謂軟肋,也不會因為這個退讓一分毫。他是天生拳擊手,終生活在擂台上。也隻有蘇容這傻瓜,還抱著那罐子,一意孤行地宣布:“反正我知道你肯定有理由。”黎商隻是冷笑了一聲,等下一個紅燈,忽然道:“你現在知道我為什麽要給黎蕊這麽多錢了?最後決定是她自己做的。”這話蘇容曾經真的問出來過,黎商給黎蕊的錢直接從工作室賬上走,因為很久給一次,所以是個天文數字,蘇容第一次見到的時候都以為自己看錯了,還親自去找黎商確認了一下,因為黎商的性格完全不是“他們畢竟是我父母”的那個類型。現在他懂了。黎蕊雖然愛買奢侈品,但其實還是正常人,老阿媽相當於她最親的家人,還是占了很重的分量的,看今天樣子就知道,她肯定很想把阿媽留在身邊,就算黎商拿錢給她換,她都未必同意,畢竟也窘迫了這麽多年。所以黎商先給錢,讓她回到許多年前的消費水平,修好她的別墅,請了全套的傭人園丁門衛,買奢侈品買到走vip客戶渠道前排看秀,人就是這樣奇怪的動物,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欲先取之,必先予之。”蘇容心情沉重地道:“尹總說過的道理。”“尹奚是理論家,做生意不行。夏弋代言那咖啡才是範本,沒有需求,製造需求。”黎商手放在方向盤上,側臉冷峻如山峰,十分平靜:“別這樣看我,你抱著的罐子都在黎蕊客廳放了一年多了,我就算像你一樣有為這些事傷心的習慣,也早就脫敏了。”第82章 辜負盡管黎商壓根不承認他對於這事有任何的傷心,甚至情緒, 蘇容還是固執地把這事當成個很嚴重的事態來對待, 一路上都在觀察黎商的情緒, 隨時準備安慰他。這情況一直持續到黎商把車開到了一家高級餐廳, 停車帶他去吃午餐。菜單上來之前蘇容就有不祥預感, 因為過來倒水的服務生穿得比簡柯那晚宴還正式,看見高腳杯,先還以為是倒酒,因為玻璃瓶子也漂亮,倒出來才意識到是水而已。和黎商用英語對答兩句,又上了餐前酒和麵包籃。菜單上來,果然全英文,有幾道上麵還帶著符號, 說不清是歐洲哪國的文字,裏麵分門別類, 蘇容勉強分清楚酒水單和菜品的分界, 但菜品裏又分許多項,估計還有甜點。這就完全在他的領域外了,他認得的單詞隻有蔬菜跟水果而已。這餐廳間距大,桌子卻小, 一張黑色小方桌, 桌上插花很矮,是火紅色,花瓣是一根根針一樣, 非常好看,蘇容隔著這花偷看黎商,黎商垂著神色淡漠的眼睛,展開菜單正在看,黑色皮麵的菜單擋在他鼻梁中間,隻露出一雙低垂的漂亮眼睛,他鼻子以上都像黎蕊,連墨黑頭發有種凝重莊嚴的感覺。誰知道在不遠處守望的服務生大概是見他抬起頭,以為點好了,過來帶笑用英語問:“請問準備好點餐了嗎?”這句蘇容還是聽得懂的,他自從知道要陪黎商走這麽一趟後,緊急突擊上了幾節口語課,針對日常會話,他從小沒想過服化之外的職業,當年高考都沒這麽認真,可惜百密一疏,忘了學看菜單。所以他隻能紅著耳朵尖回答:“還沒有。”這兩個單詞一出口,對麵黎商眼中就漾起笑意,蘇容就知道這混蛋在等著看自己笑話,隻等服務生走開,立刻狠狠瞪他一眼。黎商見了,笑得更開心了。他笑歸笑,還是沒有混賬到底,笑完了還是跟服務生點菜,蘇容隱約聽見“給我對麵那位先生上一份……”,知道他在幫自己點了,連忙宣布:“我不要吃牛排。”“我才點到開胃菜而已。”黎商笑他,笑完還是問:“這家餐廳有海鱸魚,我給你點一份。”“誰說我要吃魚了?”“你不是給什麽吃什麽嗎?黃蕾點菜那麽難吃,你也吃得幹幹淨淨。”蘇容氣得想揍他,索性懶得搭理他,黎商這人混賬起來是真混賬,蘇容在九樓也是吃過不少好東西的,是跟著他當經紀人,整天饑一頓飽一頓,有得吃就不錯了,哪裏還挑。他反而拿這事來笑蘇容,蘇容氣得耳朵都紅了。他見蘇容生氣,安分了一會兒,點了兩份菜,又來惹他:“甜點要什麽?這裏的熔岩蛋糕好像不錯。”“不要。”“真不要?那我點烈酒布朗尼了。”蘇容知道他是故意氣自己而已——回去路上要開車,黎商雖然惡劣,不會真犯這種傻,就是故意惹自己說話而已。所以他幹脆不理他,認真吃飯,這餐廳中午人不多,蘇容知道這邊人的習慣是中午隨便吃點,正餐都在晚上,剛剛來的路上就看見露天餐廳裏有人西裝革履吃一份沙拉。其實他真是很認真地了解黎商的生活環境了,甚至連文化也想要理解。其實被發現也沒什麽,這並不是什麽丟臉的事,但和黎商相處就像是進入隻有兩個人的黑箱裏,自有一套規則,講不了道理,再美好的願景也會被他笑是演文藝片。吃完飯回家,海邊依舊人少,蘇容在露台上發呆,遠遠看見人遛狗,非常大的一隻黑色拉布拉多,一路走一路聞,狗主人是個年輕女孩子,發手機消息發到物我兩忘,那隻狗很乖地靠著她的腿站著,張望了一會兒,疑惑地看著坐在露台上的蘇容。蘇容第一次發現狗竟然也有無聊的眼神,覺得有點好笑。但其實也並沒有那麽好笑,陽光照在桌子的木紋上,蘇容忽然有種荒誕的抽離感,像是又一瞬間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在這裏。這座城市,這片海灘,本來與他一輩子也不會有聯係,而他為了某個天真的願望漂洋過海地來到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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