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麽一瞬間,蘇容幾乎以為他要發怒了。但黎商沒有,他隻是嘲諷地笑了。“現在,我們倆是誰在說私事呢?”“就算是用公事的邏輯,我作為一個經紀人,有沒有資格選一個我信任的化妝師?”“那我作為股東和藝人,有沒有資格不接受?”黎商好整以暇看他:“你要跟我證明你的選擇,拿作品來。”林颯這些年當然也有作品,然而在蘇容看來,問作品本身就是侮辱,黃蕾說的那個先斬後奏的計劃當然更是侮辱,如果說裴隱是人中龍,林颯在他這就是山中雪。君子之交從來淡如水,正是因為淡如水,所以一旦開口,一定是極難的情況,像他上次打去電話,沒有辦法再多說一個字,林颯就明白了,所以自己在外麵查清楚一切,幫上了這個忙,但凡追問一句,也就不是林颯了。這一次和那一幕何其相似……黎商正等蘇容回答,卻看見他的臉白了白,連唇也抿緊了,以為他是因為沒話可回,正想再來兩句,他其實從來懶得多說話,偏偏刺起蘇容來,一萬句也不嫌多。倒不是因為知道蘇容拿他沒辦法,拿他沒辦法的人太多,他隻喜歡看蘇容露出要哭的表情來。那表情常讓他覺得好玩,像一件熟悉的玩具,摩挲太久,會有什麽反應都心知肚明。但他從來是喜新厭舊的人,換床伴如換衣服,毫無心理障礙,因為知道人天性如此,做不到的不過是能力所限,或者懶得去做而已。人和人互相吸引不過是荷爾蒙,多巴胺三個月不到就枯竭,苯乙胺醇也不過撐兩年,超過這時間,性喚起都難,人類還生造出愛情這種玄學概念,實在可笑。他用了不少時間理順他對蘇容的興趣從何而來。可能因為蘇容這人實在好玩,情緒熱烈純粹,天真的人很多,但大部分是因為蠢,是智力所限,不是個人選擇。相比之下,蘇容像個限量版,除開腦子有點倔之外,實在沒什麽缺點。他收集車的時候也一樣,獨特帶來珍貴感。然而這次蘇容的眼神和以往每一次都不一樣。他像是有點恍然大悟,又有點傷心,但這情緒比傷心還要深,帶著灰暗的底子,他瞳仁是偏淺的琥珀色,悲傷起來的時候有種獨特的脆弱感,黎商不由得看得入了神,就算知道他這情緒跟自己無關,竟然也不覺得介意。“你在想什麽?”他忍不住問。蘇容在想,其實他早知道林颯和蕭肅有這麽一天,一廂情願從來隻有輸,給喜歡蘋果的人一車梨,收到的人固然委屈,送出的人也沒有好下場。梨樹千好萬好,隻有一樣不好,它不是蘋果樹,開不出蘋果花,結不出滿樹的蘋果。所以敗局從一開始就注定了。哪怕是林颯,這麽倔強這麽優秀的林颯,他也早猜到有這麽一天,黃河到了,南牆也撞上了,日積月累,駱駝死在稻草堆裏……但他沒想到自己會是那最後一根稻草。就算他不想承認,但看到蕭肅出來的那個視頻,他心裏還是有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的,黃蕾她們以為他不知道她們悄悄在討論這件事,把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包括林颯和蕭肅扒了個遍,其實看到她們偷偷摸摸起哄在群裏發“好甜啊”,他也在心裏翹了翹嘴角。人心就是這樣賴皮,打不死碾不爛,再怎麽嘴硬說上一千句“我做好了最壞的準備”,仍然會在石縫裏長出希望的新芽來,騙得過所有人,騙不過自己。然而他以為的曙光,其實是落日,林颯那天為什麽跑來見他,一定是吵了架的,自己早該看出來的。他該有多為難,蘇容從小問他要什麽他都給,何況那次連問都不好意思問,林颯是一定是會幫忙的,而且不惜一切代價。就像自己現在的處境,連追問一句都怕造成傷害,蘇容甚至分不清這一刻自己最恨的是蕭肅還是自己。黎商饒有興味地盯著他臉上表情,有點驚訝地發現自己並非全是享受,倒像是心髒被牽起了一個角,拉扯的感覺算不上愉快。但到了他這個位置,造成情緒波動這件事本身就值得為之買單。所以生活優渥的人會去蹦極,去跳傘,那種瀕死的失重感也不失為一種享受,就像辣味其實歸根結底是痛覺,隻要還在控製中,有點刺激感不失為一件好事。rita太小看他,就算在所謂感情課上缺課幾十年,不妨礙他學得很快。當然,他一貫作風,就算學起來,也隻往壞的方向學。就像現在,他看出蘇容在傷心,還要笑著問:“怎麽,想找你那師兄來幫忙教訓我?”他早猜到林颯現在失去了蕭肅那靠山,所以偏要這樣問,再好的擊劍手都沒他這樣的準頭,專戳人傷口。蘇容知道自己現在拿他沒辦法——他又什麽時候有辦法過?就算他精力最充沛,最沒有掛礙的時候,也沒有一秒能和黎商打成平手。他以前隻覺得黎商身上那層厚厚盔甲造成最大的問題,是妨礙自己走近他內心。真是天真,用黃蕾她們的話來說,真是戀愛腦。等到他當上黎商的經紀人,才意識到這一身盔甲的無懈可擊。因為他永遠在盔甲裏,所以他永遠在等,等你虛弱,等你露出弱點,他毫不猶豫補上一擊,然後淡定地等著你求饒。他可以無數次重複這過程,永不疲倦。他就是不會對人好,你說一萬次喜歡他,不如一次求饒讓他更覺得開心。自己還慶幸過自己和他在工作上不會有大衝突,因為自己不是rita,不會用他厭惡的營銷手段,目標也和他一致。等到了麵前,發現他對自己的要求是在情感上投降。他是天生的拳擊手,有著難以想象的意誌力,他要馴服每一個走進他世界的人,在每一個他感興趣的領域。他甚至不喜歡自己,卻還要求自己像以前一樣喜歡他。這對他大概像一樣吃慣了的糖果,並不是一定要吃,但一定要堆滿了盤子擺在茶幾上,也許他嚐一口就去吃別的了,但是盤子擺滿之前,他不介意跟自己在拳擊場過上三百招。至於得到之後是索然無味走開,還是繼續得寸進尺,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好在拳擊手從來也不在乎一局的輸贏。“黃蕾。”蘇容沉著聲站起來:“把黎商家裏的鑰匙和門卡交給我。”黃蕾端著黑咖啡悄悄摸摸地進來,把手機和鑰匙全部放在了桌上。她顯然從來沒指望過蘇容能打贏這次,三個手機背麵的手機殼裏,都寫好了字“媒體專用”“聯係戶籍物業”,鑰匙更是全部注明用處,不是幾分鍾能完成的。他們交接的時候,黎商把劇本往臉上一蓋,順手把那張新進人員的名單拋了回來。“這種雞毛蒜皮的事以後就別告訴我了。”他懶洋洋地道:“真是浪費時間。”第66章 值得其實對於蘇容的消極抵抗,黎商早做好了心理準備, 他把這歸咎於蘇容性格倔, 也屬於“有意思”的範疇。如果要用一個詞來形容蘇容的話, 大概是“無用之用”, 黎商都不知道他從哪學會那麽多沒有一點用處但又很有意思的事, 比如他這種明知沒用的消極抵抗,再比如他那些酸倒牙的文藝片,和他每一次信誓旦旦的宣言,總圍繞著“我總有一天會不喜歡你”和“我喜歡你但那又怎樣”兩個主題。連他開車也是一樣,是那種一看就不擅長運動的人,慢而且並不穩,因為反應實在慢。每次坐他的車都讓人想笑,偏偏他還開得這樣認真, 連跟他說話也不理,隻專心致誌地盯著前方和後視鏡。黎商坐別人車從來都嫌煩, 連保姆車司機都怕他。難得不想發脾氣, 一路上都在逗他玩。這其實應該算黎商的假期,但他的假期沒有一天是沒有緊急工作的。說起來像個悖論,他的工作時間是有價格的,隻要有價格, 就有能出到三倍以上價格的人。而且到這時候, 常常都不是出場費的數目,而是資源的置換,每次資源都是獨一無二的機會, 而且不隻是減法,他不接,圈內能接的也不過是夏弋那幾個人,相當於把籌碼讓給對家。所以他沒有真正絕對意義上的假期,隻有相對的假期,待價而沽,隻要對方舍得出價,下一秒蘇容就會默默地,自認為情緒很隱蔽地走到他麵前來。黎商看著又好氣又好笑,更加要故意為難他。所以蘇容的消極抵抗也是相對意義上的消極抵抗,隨時不得不跟他妥協,其實這些事本身是對黎商也有益的,蘇容雖然繼承了rita圈內最高的經紀人分成比,但大頭還是先黎商後公司,說起來還是在為他們賺錢。但這事就像兩個人抬箱子,其中一個人鬆手,另一個就得抱緊了。到後來甚至隻要他一威脅鬆手,蘇容就不得不妥協,實在好玩。當然,也不能玩得太狠,因為蘇容的脾氣是很倔的,像現在,他就又開始對黎商的聲音充耳不聞,刷卡進了地下停車場的電梯,黎商偏不進去,也站在門外看著他。黎商有時候並不像他自己預料的那樣從容,也常有情緒湧上來,畢竟在情緒這戰場上,他是新手。就算自製力強,也難免遇到新奇體驗。不過好在他不像蘇容是個理論戀愛家——這是他給蘇容起的新外號,他不用執著弄清楚每個新情緒是什麽,隻要自己開心。所以他也不說話,隻抱著手,冷冷站在電梯外,看著蘇容。“你進來。”蘇容道。這小區雖然明星多,卻也不是全部是明星,耽擱越久,電梯途中撞見其他人的可能性越大。“哦,你叫我?”黎商道。他屬於吵架天才,還在學習期,所以表情和語氣常常不配套,殺傷力還沒最大化。就像現在,他麵無表情說著嘲諷的話,當然也有懶得配表情的原因,他最近剛在試樂子佼的劇本,尹總找了老師來給他特訓,做表情做到臉僵。蘇容體力不如他,一天下來累到站不住,靠著電梯牆,疲憊地看著他。“你要吵架,也請回家吵,最近兩班人馬在拍你,我實在沒有錢買照片。”“原來你聽得見我聲音,我還以為聽不見呢。”他連動也懶得動。蘇容抿緊了唇,也許是疲倦到極致自製力下降,也不顧及後果,直接收回了門禁卡。電梯門緩緩合上,黎商隻抱著手不動,像張完美的畫報。眼看著電梯門就要合上的最後一秒,蘇容剛想開門,門口直接伸進一隻手來,電梯門幾乎是在他手臂上卡了一下,然後才彈回去,黎商直接大踏步冷著臉走了進來。